晚间,谢无猗独自站在城楼远眺,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模糊了天地间的万般色彩。除了黑暗和更深的黑暗,便只剩下她露在披风外的面颊,苍白得几近透明。
萧婺图谋甚大,他分明想吞并藩属国,否则他就永远回不了泽阳。可谢无猗按照萧婺的想法给建议时他却并不坚定,他在犹豫什么?
难道是不愿意放弃厉州?
封达说萧婺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谷裕阖回信,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方不会来。谢无猗白天已经看见了王族侍卫的腰牌,这就说明萧婺也没完全拒绝接触主和派。
萧婺的心思摸不准,谷赫国中局势岌岌可危,安静闷热的夜里,不知会有多少暗流涌动不息。
谢无猗的手指轻点砖墙,划下粒粒沙土。她这边正在思索,小雏忽然蹦蹦跳跳地找了过来。
“九夫人,我也造出冰来了!”
上午密谈之后,封达就把谢无猗想借硝石造冰的事告知了萧婺。这是她的第一个请求,萧婺也不好直接驳回,便让封达少拿一些,并叮嘱他暗中监视谢无猗的举动。
封达尾随谢无猗回到住处,果然见她在教小雏如何用硝石制冰存冰。
“军中多用硝石制造火药,但把硝石化在水里,就可以让水冷冻成冰。”谢无猗说着,在一个大桶里倒满水,又在中间放上宽口的陶罐,同样装上水。紧接着她又把封达讨来的硝石泡在桶里,一边试温度一边搅拌。
不一刻,陶罐中就有白气冒出,谢无猗从中夹起一个方形的小冰块,放到小雏掌心里。
“真的是冰!好神奇!”小雏欣喜地叫道,她小心翼翼地把冰块举到眼前,左看右看,“九夫人,那水里的硝石怎么办?”
“拿火把桶里的水蒸干就好了。”谢无猗笑着答道。
“九夫人真厉害!您快教教我,我也想学!”
小雏像只百灵鸟一样,张牙舞爪地对谢无猗讲她冻出了好多冰块,都堆在地窖里,可供谢无猗随时取用。谢无猗靠在城墙边凝神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眼神平和又温柔。
一动一静的景象落在拐角处的阿年眼中,激起万丈霞光。
当日他离开泽阳,本做好了断情的准备,结果时间越久,他就越无法控制对谢无猗的思念。于是阿年开始疯狂地给谢无猗写信,哪怕一封回信都没收到,哪怕她早已是萧惟的王妃,阿年也不愿意放弃。
虬窟湾海难的消息传来,阿年根本不相信谢无猗会死。她是照亮他灰暗生命的星辰,是翱翔九天的神女,怎么会黯然陨落呢?
可听着封达一遍遍重复噩耗,阿年终于万念俱灰,甚至想一把火焚毁所有为她准备的惊喜。万幸,最后还是任昌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有谁亲眼见到他们的尸体吗?”
没有。
那有没有可能她没死,只是藏起来了?
人在绝望中时,任何一点星火都能燃起生的希望。于是阿年继续偏执地呵护他的兰花,想等重逢之日,再博她一笑。
而当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伫立在月下时,阿年才惊觉,原来天边的星辰始终照耀着他。
浓烈的想念催促阿年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到谢无猗面前。小雏见是阿年,自以为懂得地打了个招呼,“乔公子是九夫人的旧识吧?你们慢聊,我先走啦!”
城楼上只剩下谢无猗和阿年两人,阿年张了张嘴,突然停住了。
他该叫她什么?
以前在王府里他叫她王妃,可现在她不是燕王妃,甚至不是乔蔚,他该叫她什么?
阿年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道:“三年前是齐王殿下救了我,所以……我一直都是殿下的人。”
谢无猗没有接话。当日她逼死叶娘,纪离珠和纪二钱在朱雀堂和阿年的眼皮底下逃走,那时谢无猗就知道阿年和他们是一伙的。萧婺保下范家人,大概就是为了万一有人追查军粮押运案,他便能推出范家人,这样无论如何都牵连不到他自己。
萧婺救阿年一命,阿年为萧婺尽忠,这很公平。
一年不见,阿年变了很多,俨然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男人。只不过面对谢无猗,他还是会局促脸红,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谢无猗已经情事,自然懂得阿年的心思,她淡淡笑了笑。
“我不是乔蔚,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所以,我之前的作为都是假的,你也不必介怀骗了我。
阿年脑子“嗡”的一声,愈发语无伦次,“我现在帮殿下整理文书,殿下也挺信我的。就是……我一直都有给你写信,你收到了吗?”
谢无猗转过身看着城外,目光悠远,“乔公子有话请直说吧,我现在身体不好,没有力气和你打哑谜。”
“是海上受的伤没好吗?”阿年脱口问道。
谢无猗闻言扫了他一眼,阿年很快扭开脸,不敢直视她那双能看穿万物的眼睛。良久,阿年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你……真的背叛了燕王?”
人人都道燕王夫妇鹣鲽情深生死相随,难道全都是谢无猗的表演?
月光下,谢无猗的声音格外冷峻,“我不管是不是殿下让你来问我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红鹰,”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重复,“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青鸾主吗?
只有无情,才能伪装出深情,逼得另一个痴情人赔了心,送了命。
阿年忽然有些难过,不知是为心冷口冷的谢无猗,还是为从未得到她正眼相看的自己。他深吸一口气道:
“我今天来见你,是想给你看个东西。”
阿年拍拍手,屋檐上立刻出现了数百朵红色的兰花,飘飘洒洒,如同绚烂的红雨。谢无猗抬起头,银月红花交织在一起,倒映在她寂如古井的眼底,坠入无尽的深渊。
是红河兰。
换作别的女子,估计早就被这一席热烈感动了,可谢无猗满眼都是去年生辰时,她偷偷溜进乔府,挥起瑶光在萧惟面前的恣意一舞。
那时的她无拘无束,心里眼里都只有他,直教日月长虹都黯然失色。然而……
罢了。
谢无猗抬手接住一朵红河兰,在指间旋转两圈,走近阿年,“这是给我的?”
阿年紧张万分,他紧紧攥住衣角,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是……”阿年嗫嚅着答道,“我走的时候告诉你,如果在厉州种出红河兰就给你寄一朵。要是你喜欢,以后我可以天天给你送。”
谢无猗拈着花,静静看着阿年红透的耳根和隐隐透出期待的眼神。有时她都不知道阿年是真傻还是假傻,先寄情诗,后送兰花,他是以为她不懂他的心意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吗?
其实,他对她已经十分上心了。
只可惜,她的心此生只会为一个人跳动。
“红河兰最适宜种在毕安,大俞和谷赫太干燥了,不易养活。”
我本无意于情,你不必空费心思。
听了谢无猗的话,阿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可萧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现在是自由身!”
一种名为嫉妒的火在他心头迅速燃起。阿年不明白,本来就是做戏,难道谢无猗还要为萧惟守一辈子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比不上一个死人?
“阿年,”谢无猗放缓语调,今日第一次叫了他这个名字,“我此身属于红鹰,之前虽是任务,我也真真正正赔上了这颗心。”
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我需要时间治伤,但很遗憾,你不是我的药。阿年,世间茫茫,终有一日你会遇见适合你的人。”
阿年紧紧抿着双唇,他绞尽脑汁用这场花雨对谢无猗表白心意,却被她拒绝得如此彻底。阿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后悔自己太急了。他应该再等等,等谢无猗放下了萧惟再送她红河兰,那时她或许就愿意把他当作依靠的港湾了。
谢无猗见阿年身形微颤,正想着要不要安慰他几句,阿年已默默接过她手中的兰花,低头道:“我喜欢兰花,这辈子都不会变。如果有一天你治好伤了,随时可以来观赏。萧惟不在了,但我会等你。”
怎么这么固执呢。
谢无猗眸光微冷,或许阿年不是喜欢她,他只是不甘心。
他是私生子,从小不受父母疼爱,也不为世俗接纳。范可庾出事后,阿年沦为乞丐,依然没有得到父亲的半分关怀。
偏偏在最浑浑噩噩孤苦无依的时候,是谢无猗把他从泥潭里捞了出来,告诉他她会追查到底,给了他一个盼头。
呼吸有些憋闷,谢无猗认真地想了想。换位而处,如果是她面对一个宁可遍体鳞伤也要追逐真相的人,她会不会被对方吸引,想一辈子追逐他的脚步呢?
当然会。
她已经这么做了。
谢无猗有点头疼,这可能是阿年唯一想证明自己的事了吧。
不过越是这样,她越不能给他留后路。
“阿年,你看着我。”谢无猗直视阿年,“天地辽阔,你的人生还有数十年光阴,在一个人身上——尤其是为了我——浪费太多时间不值得,太过偏执会害了你的。”
她低柔的话语在阿年耳中如利刃划过,他的眼中蓦地升起水雾。
为什么,为什么连一个机会都不愿意给他?
阿年强忍眼泪,转身逃开了,徒留满地的红河兰,像是对他的嘲弄。
谢无猗绕开兰花,手扶砖墙遥遥远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然而谁又见过为流水停留的落花呢……
都说人要抱团才能取暖,可到最后,谁不是踽踽独行?
阿年会疼,但他终究会好的。
而她,亦有自己的道。
谢无猗站在城墙边吹着冷风,直至三更天,两辆马车趁着夜色接近了城楼。
果然来了。
谢无猗勾勾手指叫来旁边的守卫,刚要管他借弓箭,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借我一支箭。”
右手已废,她这辈子都无法张弓搭箭了。
谢无猗左手拈起箭杆,用力向前一掷,试图警告对方,不让他们进入厉州。羽箭扎进马车前的土壤,箭杆“嗡嗡”颤动,昭示着大俞也是会不顾一切杀人的。
然而马车只是在原地停留了一会便继续向前,谢无猗皱了皱眉,带人下了城楼。
一个眉眼温和的年轻人走出马车,对谢无猗躬身行礼,“见过夫人,在下谷赫四公子谷裕阖,与齐王殿下约定今夜一见。”
谷裕阖手中有令信,谢无猗心下冷哼一声,萧婺居然连封达都要瞒。
不过这时候约见主和派……有点意思。
谢无猗不说话,谷裕阖虽不知她的身份,但见周围将士对她毕恭毕敬,便猜测她是萧婺身边的人,兴许是个小妾什么的。他有心讨好萧婺,便笑道:“这位夫人要看看在下的诚意吗?”
谷裕阖引谢无猗走到后面那辆马车旁,掀起车帘打开箱盖,“这些货都是在下准备进献给殿下的,请夫人过目。”
谢无猗大略扫了一遍,里面装有不少谷赫的新式火器。她低头摸了摸火器的外壳,紧接着以披风为遮掩,迅速在马车底部推了一把,扣上了一个通气的裂缝。谢无猗的速度太快,任何人都没察觉到她有动作,她就已然直起了腰。
“公子这下面莫不是藏了人?”
谷裕阖温和地笑了笑,“不怕夫人嘲笑,父王知道他一旦西去,谷赫必乱。这也是父王给殿下的诚意,夫人不放心可以检查马车,在下绝对没有私自夹带。”
谢无猗抱臂,故作傲慢地道:“按规矩,两辆车要查,公子和随从的身上也要查。”
为了与萧婺合作,谷裕阖只得咬咬牙,忍下谢无猗的无礼。卫卒正要上前,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九夫人,我来吧。”(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