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爱与恨

    在世界陷入混沌之前,谢无猗听到萧豫命手下将她收押待罪。

    恍惚间,有人在给她的伤口涂药。那人的动作十分温柔,温热的指腹足以消解药粉刺激的疼痛。谢无猗皱起眉头,想看看他是谁,可眼皮像被凝胶粘住,根本动弹不得。

    他在旁边坐了好一阵,又替她整理好衣服和头发,这才起身离开。

    谢无猗悚然而惊,是萧惟!是他惯用的配香!

    她下意识挣扎起来,冥冥中却有一只手,死命把她往水底拖。谢无猗大口喘着粗气,猛地睁开眼——

    这是个陌生的房间,外面无人把守。她低下头,发现自己正被三道铁索捆在床上,烛骨凤髓都放在不远处。谢无猗愣了愣,原来只是她的梦吗?

    眼中闪过短暂的寂寥,昨日宫变之后谢无猗就有预感,萧惟肯定知道她的秘密了。她在丹清崖舍命救他,一次次在萧婺眼皮底下放他,设计摆了萧婺一道,又把星望尘搬出来帮他报仇,再加上一个嘴比乌鸦还贱的北秋白,萧惟那么聪明的人哪还有看不懂的道理?

    她就是乔蔚,就是他的小猗。

    不过,谢无猗心中还绷着最后一根弦,一旦崩裂恐怕整个人都要垮掉。因此她只能当作萧惟仍然以为她是鸾九,仍然误解她。

    无论萧惟对她是爱还是恨,都能化作她的勇气。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谢无猗闭上眼,放缓了呼吸。

    吱呀——

    房门打开又关上,与梦境中截然不同的淡淡的药气飘来,一个人停在床边,沉默了好一会才黯然出声。

    “两天了,你还没醒吗?”

    是阿年的声音。

    谢无猗心里暗暗放松,背在身后的双手也不再紧绷。只听阿年苦笑道:“一路颠簸,你的身体总不好,伤还越来越严重……”他喉头微梗,说不出是释然还是遗憾,“你知道吗?我以为殿下肯定会赢,可他竟然因为你一败涂地……”

    她昏迷两天了?

    谢无猗安静地听着阿年的碎语,才知道萧豫以雷霆之势平息了萧婺的叛乱,所有参与谋逆的人均依法论罪。星望尘就是萧旐一事虽未公开,萧豫还是下旨将卢云谏斩首,把卢镜辞禁足在宫中,烜赫一时的卢氏一族至此覆灭。

    萧婺毕竟是兄长,萧豫还是给了他体面,命杨泉端去毒酒,准其在齐王府中自我了断。

    据说萧婺死前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原谅。”

    萧婺的语气是木然的,钟愈的死带走了他的最后一丝生气。至于萧婺不原谅的人究竟是夺去他全部的爱的姐姐,是不曾给他半分温暖的母后,是视他为制衡棋子的父皇,还是把他逼上绝路的五弟,无人知晓。

    “谢无猗,”阿年难得地唤了她这个名字,“我本以为我能一直照顾你,直到你接受我,可……可萧惟没死,我大概永远没有机会了吧?”

    他捋了捋谢无猗耳边的头发,然后把什么东西簪在了她的发间。谢无猗闻着空气中的味道,辨认出那是红河兰的花香。

    衣衫细碎的窸窣声未停,阿年似乎在犹豫。谢无猗等了很久,一只微湿的手才轻轻捧住她的脸,带着无限柔情颤抖地抚摸。

    “我好不服啊,我那么爱你,为什么你要喜欢萧惟呢……”阿年低低叹息,嘴唇轻触谢无猗的额头,“如果我们注定无法开始,那就做个了断吧。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来找你,这一次,我会比萧惟来得更早……”

    谢无猗双眼微张,只见阿年另一只手高高举着匕首,正要朝她心口刺下——

    他果然要杀她!

    谢无猗抬腿踢飞匕首,抓过阿年放在她脸侧的手用力一扭,翻身抖开绕在腕上的锁链,三下两下就将阿年绑得结结实实。

    仅仅错眼的一瞬间,形势逆转,杀人者反为被杀的人制服。

    阿年错愕地瞪大双眼,满脸都是难以置信。谢无猗站直身体,冷冷地俯视他,“亏你还在萧婺手下这么久,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来对付我?”

    谢无猗拉直铁索,原来她根本没有被锁住,绑她的人把铁索两端都放在了她的掌心里。这种缺德事只有萧惟干得出来,谢无猗心中一顿,他可真是……

    算了。

    谢无猗很快收敛心神,复看向阿年,“如果你是奉萧婺之命来杀我就直接动手,说那些话是对我情深,还是给你自己找借口?”

    阿年脸上露出被刺痛的表情,他死死盯着谢无猗,不死心地问:“你早知道我要来?”

    “我不知道。”谢无猗寒声道,“但我知道封达单独叫你走必是萧婺留了一手,就算你不像钟津任昌那些人能带兵,也不至于独自留在宫外。萧婺无非是想利用你这段时间对我的迷恋,让我相信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杀我,从而对你放松警惕。”

    谢无猗收紧铁链,拴在床柱上,“我了解萧婺,万一宫中有变,他肯定会拉我做垫背,还有比阿年你更好的人选吗?”

    阿年的目光闪了又闪,谢无猗真是太聪明了,不过她说错了一点。

    不是萧婺先派他杀她,而是他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主动请缨,如果谢无猗有异心,他打算亲手杀了她。

    阿年不再抵赖,他红着眼睛哽咽道:“齐王对我有恩,而且……你死,我也不会独活……”

    “范可庾是萧婺派人杀的!”谢无猗厉声打断阿年,“范兰姝是被他的手下折磨崩溃的,军粮案是他一手炮制的,也是我拼了命翻的!”

    阿年愣住,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谢无猗冷哼一声,无情地戳穿他最后一重心事,“褚瀚也试图杀过我,但他最起码能辨是非,能知悔改,愿意回来给殿下作证!而你呢?你认贼作父,自欺欺人,却连错都不敢认。阿年,你有什么资格和殿下比?”

    如同轰雷掣电,阿年浑身一凛,怔怔地落下泪来。

    谢无猗说得不错,哪怕他知道跟着萧婺是死路一条,也不敢承认自己做错了。为了遮掩他犯下的大罪,阿年需要另一个执念拴住他。

    而这个执念便是对谢无猗的感情。

    他疯狂地向谢无猗表达爱意,目的正是藏起他的心虚和煎熬,他要证明他的人生尚有光亮可寻,尚有前途可待。

    但谢无猗眼里心里都是萧惟。

    越是得不到,阿年就越是憎恨自己的无能。直至最后,这份铺天盖地的憎恨超过了爱,变成只有毁掉谢无猗才能抵消的锥心之痛。

    于是,在被黑暗彻底吞没之前,阿年做出了杀她的决定,他要拉她共沉沦。

    可他还是失败了。

    谢无猗摘下红河兰放到阿年胸前,“阿年,你记住,红河兰虽生得不合时宜,但它也是热血的颜色,太阳的颜色,容不得半点玷污。”

    正如世间情爱,可以是救赎的游丝,但不该是救命的稻草。

    “你不杀我?”阿年颤声问道。

    “无论如何,你在丹清崖救了我。”谢无猗轻出一口气,“我还你一次,你自求多福吧。”

    若非阿年在雨中坚持一夜,等北秋白找到她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承了别人的恩得还,谢无猗不会杀阿年,但他从属逆党,萧豫要如何处置他就不关她的事了。

    “谢无猗!”

    阿年崩溃地哭号起来,他凄声叫她,可谢无猗却直接转身抄起烛骨和凤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才出房门,谢无猗的脚步忽然顿住,那道气息她太熟悉了。

    萧惟?

    他就在附近看着她!

    谢无猗的眼睛湿润了,她抿紧嘴唇,强自压下去找他的冲动,咬咬牙快步走了出去。阿年不是被萧婺派来的,帮他遮掩这几日行踪的人就是她的老对头。

    她一向不喜欢任误会在缄默中发酵,但事关重大,她必须先解决那边的事,才能清清白白地回到萧惟身边,和他解释清楚。

    待谢无猗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萧惟才推着萧筠从角落里现身,旁边还跟着满脸写着不情愿的北秋白。

    此时萧筠等人的毒已解,她靠坐在轮椅上,抬头问道:“六弟,你不去找她吗?”

    萧惟呆滞了一下,收起不舍摇了摇头。萧筠扯过他的胳膊把他拽到身前,“还恨她?那你这两天又上药又换衣服是做什么?你我明知道她是什么人,别的不说,若不是她悉心照料,我这双腿怕是得砍掉了。”

    陵州养伤期间,谢无猗从独木商行拿来上好的药,有利于萧筠的筋骨恢复。不仅如此,谢无猗还用小雏试药,造成皮肉溃烂的假象,成功骗过萧婺的眼睛,也保了萧筠一条命。

    “长姐还能再站起来吗?”

    “不太可能啦。”萧筠潇洒地摆摆手,“不过这样也不错,我和建安侯天瘸地残,也算般配。”

    她垂下瞳眸,任细密的睫毛遮住眼中的情绪。萧筠摸了摸膝盖,用极小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还好……绍阳你看不到我这个样子。”

    萧惟心疼地握住萧筠的手,他分明清楚萧筠志在朝堂,如今身残,她如何能甘心?萧惟不由得埋怨道:“长姐也真是的,你这次把自己都搭上了,让建安侯怎么想?你以后怎么办?”

    萧筠仰首望着天边的流云,吕姜怎么想?这分明是他们共同的计划。萧筠打定主意帮萧豫扳倒萧婺,吕姜便无条件支持了她的选择。

    他以送小郡主学画为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实则暗中转道厉州。萧婺前脚刚带人离开,吕姜后脚便接管了北境,以铁腕之势断了萧婺的通信渠道。

    吕姜本就因邛川之战深恨萧婺,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直接屠杀厉州数十万人,把萧婺屯积多年的兵力一网打尽。

    这样的消息传回朝野,再加上位高权重领兵勤王的长公主,哪还有吕姜的立足之地?

    “我们夫妻以后不可能再掌兵了,兵权终归还是要交还给陛下的。”萧筠眉宇间尽是坦然,笑容却隐有苦涩,“以后,我就和你姐夫带着澄儿纵情山水,好好看看我们豁命保住的天下,一身轻松岂不好?”

    萧惟蹲下身,心里酸痛难忍。萧筠两次救了萧豫,却也两次都能在一念之间翻覆乾坤,她离皇位始终都是寸步之遥。

    萧婺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可于萧豫而言,萧筠又何尝不是呢。

    此次萧豫计划周详,萧筠和吕姜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萧惟却仍然觉得萧豫在除掉萧婺和卢氏外戚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化解了萧筠对皇权的威胁。

    罢了。

    皇家的事本就不是能用是非对错判明的。

    萧筠看着萧惟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伸手在他头顶猛拍了一下,“别打岔,我话还没问完呢。弟妹毕竟是女子,难道你一个大男人也好的不学,偏学人家有话不说,在心里别扭到死吗?”

    萧惟“哎呦”叫着捂住头,耷拉着眉眼道:“我们以前说起日月沉,小猗告诉我这个病忌冷水,忌心绪波动。”

    所以?

    萧筠挑眉,萧惟有些艰难地弯起嘴角,“她硬撑到现在,明显还有事要做,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她。就让她以为我还恨她,或许能帮助她吊住一口气,许她坚持到回家。”

    无论是江南庄还是二狼山,谢无猗都没能躲开水的侵蚀。她的症状一次比一次严重,昏迷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最终在虬窟湾彻底发作。面对谢无猗再也无法恢复的右手,萧惟不敢赌,不敢对她泄露半分情感。

    她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他宁愿自己煎熬,也要让她活得更久一点。

    萧筠点点头,转而问道:“我还有个疑问,你那么怕水,到底是怎么从虬窟湾死里逃生的?”

    “长公主殿下,您旁边还有个大活人呢。”见萧惟眼神微变,北秋白缩着手插嘴道,“若不是在下英明神武,您的小六弟早就是海底的白骨了。”(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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