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绝处

    萧婺逼宫后,萧豫限制星望尘的行动,星望尘便暂时关闭了昭堇台。故而当谢无猗造访时,昭堇台内并无百姓官员祭拜。

    作为昭堇台的正殿,斜月堂比皇宫还要华丽几分。殿中是一张三丈有余的朱漆方台,其上端坐着数丈高的巫堇像,后面映衬着琉璃雕刻的天地四时屏围。风起幡动,粼粼波光在堂中荡漾,愈发显得巫堇高大威严。

    这是大俞最崇高的神灵,仿佛一迈进此地,人的心也跟着静下来了。

    站在斜月堂门口,谢无猗仰起头,终于见到了殿内完整的图景。四根天柱如盘龙入云,在高耸的金碧穹顶,五只彩凤朝着同一个方向右旋徜徉,绚丽蓬松的尾羽自祥云中铺陈开来,目光交汇在西南一处。

    ——和凤髓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昭堇台是玄柔先生建造的,凤髓是他留下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呢。

    一伞一顶,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双悬”。

    谢无猗不由得在心底感慨,答案分明就在眼前,可惜她太迟钝,竟然和普通人一样忽略了头顶,这么久都没有察觉。

    “司巫是早就发现了五凤图,才会暗示我凤髓很重要吧?”

    清泠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星望尘提裙迈了进去,“不只是花纹,你看看斜月堂的陈设,再想想第二句诗。”

    双悬溟水影,四极蔽天门。

    谢无猗刚要跟上,脚下的动作忽然停住。她垂眼看了看悬在门槛上方的裙摆,又回头扫过天上的太阳,心中一动。

    斜月堂的地基是斜的?

    游历江湖多年,谢无猗对方向极其敏感,她通过门槛左右厚度不一和日头的位置发觉斜月堂的朝向并非正南正北,而是稍稍倾斜了一个小角度,只不过大殿广阔,殿内陈设繁复,一般人分辨不出这点细微的差别。

    而殿中四根高大的天柱才对应东西南北的方位。

    看来指引她走下去的“天门”就隐藏在这些天柱之中。

    重重思绪在脑中转过不到一息,谢无猗表情没有半点波澜,很快追上了星望尘的脚步。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她既然早就破译了玄柔先生的诗,何不抢了伞自行破阵,非要带上她呢?

    与美女蛇同行,稍不留神就会被吞掉。

    想到这里,谢无猗左手一抖,悄无声息地将一根银针隐在袖口。

    “四根天柱并无花纹,如果线索是那里呢?”谢无猗抬手一指,“五只凤凰都看向同一点,正是……”她顿了顿,没有说出方向偏离的障眼法,“南方的那根天柱。”

    星望尘皱起眉头,二人走过去一看,柱子底座处的确有咬合的痕迹。谢无猗刚要蹲下细查,就被星望尘拦住。

    “这里我看过,每根柱子下都有相同的入口。”星望尘的手搭在谢无猗小臂上,目中隐有担忧,“以我对先生的了解,一旦走错入口怕是有危险。”

    星望尘说得不错,回想起江南庄和二狼山的机关,天柱下估计会埋有尖刀炸药,以阻止入侵者窥探。其实谢无猗也觉得哪里不太对,若入口真在南方天柱下,那“溟水”怎么解?

    溟海在北,北方玄武五行主水,为什么天柱的线索会落在南方呢?

    这里面必定有她忽略的东西。

    谢无猗一边思考,一边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凤髓。忽然,她撑开伞对着光定睛一看,顿时福至心灵。

    玄柔先生真乃神人也!

    之前谢无猗光注意了伞面的花纹,却不曾想撑起伞后从下方望去,五凤飞翔的方向便由右旋变成了左旋,同时目光交汇的那一点也随之颠倒。

    相应地,若把斜月堂的穹顶整体翻转,凤目所眺正好就是北方。

    ——这才是“溟水影”的含义。

    札记上的诗是玄柔先生留给破阵人的密语,昭堇台和凤髓又是个中关键,自然看到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从伞底部观察的纹样才是正确的解读,俯瞰昭堇台也可得出相同的结论。

    正是一处破局人可看,一处无人能看。

    如影相照,毫厘之差便是千里之谬。

    谢无猗快步走到北方天柱下,擦去底座的灰尘,果然在咬合处发现了八个细密的小孔,能与凤髓顶端的八根尖刺对应。

    应该就是这里了,谢无猗屏住呼吸,把伞插了进去。

    一秒,两秒……

    几声远近交响的轰鸣过后,地面震动,一处缺口焕然显形,而斜月堂依旧安然无恙。

    谢无猗僵硬的手指乍然放松,她算对了。

    “真是这里!”星望尘眼中闪着跃跃的光,“我就知道你能破江南庄和二狼山,必定也是能破昭堇台的!不愧是先生的后人!”

    谢无猗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她拼了命,碎了心,却要在旁人的循循善诱——不,确切说应该是引诱之下——去破解外祖设下的迷局,摧毁外祖留下的基业。漆黑的洞口分明就是一隙吞纳万物的深渊,警告她走下去便是万劫不复。

    可今日的陷阱她必须得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因为,星望尘不会放她离开。

    谢无猗收回凤髓转向星望尘,星望尘自是明了她的戒心。她也不介意,点亮火把带头走下台阶。谢无猗紧随其后,用最快的速度撕下一小块衣衫布片,以银针扎在天柱上。

    她来此地应当会被玉蛟令看见,如果萧豫得知她私闯禁地,定会派人来抓捕,那时他们就会发现谢无猗留下的线索。还有萧惟……

    罢了,他最好还是不要来犯险。

    谢无猗抚摸着左臂上的苍烟,熟悉的触感暂且退去她心中的潮水,唯余天幕上一团皎皎明月,朗照大地。

    殿下,你要等我啊。

    两人沿着台阶走下,地道狭窄弯曲,颇有当日江南庄机关的感觉。谢无猗放轻脚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而前面的星望尘似乎也是第一次窥见斜月堂下的玄机,走得十分谨慎。

    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谢无猗和星望尘来到了一个地下岩洞。

    此地明显是人为开凿出来的,奇怪的是,一般地下的空气都很稀薄,无法支持火焰燃烧。而她们走了这么久,火把却依旧明亮。

    谢无猗看了星望尘一眼,星望尘瞬间会意,将火把举过头顶。在一片暖黄摇曳的微光中,谢无猗看清了岩洞的全貌。

    岩洞格外宽敞,都快赶上宣室殿外的广场了,中间的空地上建有一方巨大的水池,比斜月堂的巫堇像还大。岩洞周围有七八条和她们走过的差不多的通道,而二人正前方的岩壁上,赫然写着“墟溟”二字。

    星望尘定定地凝视着岩洞,火光映亮了她半边面容,一明一暗间,她的表情亦有些模糊。

    似曾相识的危机感攫住心头,谢无猗心中一悸,“机关在水底吗?”

    “不知道,”星望尘轻轻摇头,“我在昭堇台住了十多年,从来不知道这下面有岩洞。”

    谢无猗才不信她说的话,星望尘对于红鹰和玄柔先生的了解可比她深多了。之前她一直有心引导谢无猗来昭堇台寻母本,步步胸有成竹,哪有到这里就糊涂的道理?

    星望尘不敢轻举妄动,谢无猗也没什么头绪,她向前迈了一步,忽见刺目的白光划过头顶。谢无猗以为是暗器,本能地出手抵挡,可过了一会周围并无异常。

    她睁开眼,见自己脚下正踩住一块特殊的琉璃石,岩壁上一圈火把被点燃,在池水的反照下,整座岩洞亮如白昼。

    谢无猗和星望尘转头对视,两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迷惘。

    “看来水池只是起到灯烛的作用。”过了片刻,谢无猗提议道,“这样吧,我们分头查看一下那几条岔道,一会在这里汇合。”

    星望尘想了想,点头同意。她随便选了一条路,不一会就消失在幽长的黑暗中。

    待星望尘的身影消失,谢无猗的脸色彻底冷淡下来。

    不会再有岔路可走的。

    传说海中无底之谷,众水汇聚之地为归墟,岩壁上既写明了“墟溟”便已是尽头,谢无猗这么说,只是为了把星望尘骗离此地。

    归宿抑或坟墓在此一举。

    谢无猗检查过身上的伤口和携带的武器,确认无碍后深吸一口气,径直跳入水中。

    岩洞灯火通明,池水中却略显幽暗。谢无猗慢慢下潜数尺,惊觉池下远比在水面上看着更为辽阔,根本望不到尽头,再加点鱼虾水草就真变成“海”了。谢无猗划着水,不禁愈发佩服起玄柔先生来。

    在泽阳城下挖这么大的水池,就为了保存红鹰名册的母本,他也真是异想天开。

    如果说江南庄和二狼山的机关都是小打小闹,此地可是玄柔先生的“老巢”,谢无猗更不敢掉以轻心,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生怕任何一点波动都会触发机关。

    她有些后悔,一次憋气支撑不了很久,怎么来昭堇台之前没带个气囊呢?

    谢无猗胸肺酸胀,目之所及依然是暗淡的深蓝。就在她准备返回水面换气时,谢无猗忽地瞧见池底有个突出的黑点。

    阀门?

    随之而来地,一个选择摆在谢无猗面前。

    是上去,还是继续往下?

    谢无猗没有犹豫多久,从药瓶里摸出一粒护心丹含在口中,缓缓靠近那个黑点。星望尘很快就会回来,她必须抓住每一次珍贵的机会。

    黑点越来越大,谢无猗确定它是机关中枢,可周围布满了危险的气息,并没有能够安全落脚的地方。她分开沉寂的水流,刚要去摸阀门,四周水波立刻发出剧烈的震动——

    不好!

    细长如针的暗器从四面八方涌来,谢无猗立即撑开凤髓,抵挡住暗器的攻击。

    在伞面的掩护下,谢无猗伸出左手去扭阀门。说时迟那时快,黑色的圆盖子猛然被旁边一个什么东西吸走,轻微的“咔哒”声穿透池水传入她的耳朵。

    机关启动了?

    该死,果然大意了!

    谢无猗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她死死咬住舌尖,不料水下的波动更加剧烈,暗器如同倾巢出动的蜜蜂向她飞来,想逃都逃不掉。谢无猗忙把伞转到右手,展开卷在左腕上的烛骨,借着暗器划出的水流卷走袭击的暗器。

    余光瞥向失去盖子的阀门,好在那上面只是冒出了几串气泡,尚没有明显的损坏。

    谢无猗总算明白为什么池底下这么大了,也只有这么大的空间才能发射出接续不断的暗器,直到把闯入者困死在水下。

    伤没好全,胸中的那口气也已经耗竭,谢无猗的动作顿时走了形。一个错眼间,一支暗箭擦着她的小腿飞过。谢无猗吃痛,紧闭气息最后的力量也泄掉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谢无猗即将呛水之际,一张渔网朝她扑过来,上面明晃晃的银光又分明表示这不是普通的麻绳,而是用金属织就的网。

    我不闯了还不行吗!

    谢无猗不由得瞪大双眼,然而她越是慌乱,手脚就越是不听使唤。眼前的阴翳逐渐扩大,谢无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烛骨就罢了,凤髓不能丢啊!

    或许是体力不如从前的一半,生死之际,谢无猗的思绪第一次如此混沌。她胡乱挥着手,用尽平生毅力尝试撕扯马上要包住她的网——

    腰上蓦地揽过一只手臂,那只手臂用力一提,金属网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一个鼓鼓的气囊罩在谢无猗的口鼻之上。谢无猗立即贪婪地呼吸着救命的空气,抓紧了即将脱手的凤髓。

    那人动作未停,他抱住谢无猗向上打水,带着她脱离了这片险境。

    万籁俱寂,晦暗的冷水中,他固执又坚定的力道实在太过熟悉,谢无猗的视线瞬间模糊。(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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