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望尘细密的睫毛微微一颤,再看向谢无猗时,嘴角那抹笑意更盛。过了许久,她轻启朱唇。
“巫女说什么?”
“我说你是玄柔先生,而且你本就想让我带着凤髓来找你解密红鹰的名册。”谢无猗双手放在膝头,不慌不忙地解释起来。
这本是谢无猗一个疯狂的假设,但就在看清昭堇台屋檐上的纹路后,所有线索便如同榫卯严丝合缝地卡在一起,不留半点孔隙。
“玄柔先生在天武九年便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了,而天武十五年他却重出江湖,百年前的老人怎会突然活跃起来呢?后来我注意到,就在同一年,你成为了大俞司巫,此其一。
“宫变前夜我曾听百姓议论,纪氏当铺的伙计平时哪都不去,就爱去昭堇台。在我确定纪二钱就是丹凤主后,他能屡次在红鹰传达玄柔先生的指令,就说明他和先生有直接接触,此其二。
“虬窟湾之后,纪二钱说玄柔先生命我取回凤髓,还打趣先生在乎伞胜于人命,而你送我离开时也提醒我保护好凤髓。纪二钱毁掉凤髓的企图被我发现,他的表情微有凝滞,说明这把伞极其重要,不仅仅只是个武器,此其三。
“就在刚刚,我偶然看到凤髓伞面上的凤尾与昭堇台屋檐上的花纹相同,而昭堇台又是玄柔先生晚年所建。如果前面那些桩桩件件都是巧合,这个总不会是巧合了吧?”
星望尘凝视着谢无猗,眸光中的冰雪尽皆融化,剔出大地万物的形状。
“纪二钱死了?”
“死了。”谢无猗干脆地回答,“而且我已经找到了红鹰的名册。”
星望尘若有所思地长吁一口气,她不由得赞叹,谢无猗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啊,要是能早点认识她就好了……
“巫女的反应真快,我本以为你还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想通这些事情呢。”星望尘自雪色与月色交织的朦胧中从容站起,双手扣在身前。
“不错,我是玄柔先生。”
谢无猗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人在思考时总有惯性,谁能想到纵横江湖的被尊称为“先生”的前辈居然会是一名女子呢?
不过谢无猗还没来得及在心中叫好,星望尘的转折便来了。
“可巫女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星望尘笑盈盈道,“玄柔先生统领红鹰,难道还掌握不了名册?我何必找你合作,索求解密的母本?”
谢无猗也站起身,左手三指夹起凤髓轻轻一转,“如果你真的有母本,还需要千方百计暗示我带着凤髓来昭堇台吗?如今线索在我手中,就看司巫要不要接下这个报酬了。”
星望尘盯着谢无猗布满伤痕的手指看了一阵,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
“别太自信啊。”
谢无猗心中“咯噔”一声,她眯起眼睛,见星望尘袅袅婷婷地迎面走来,“我当上司巫后,修缮昭堇台时换了匾额,巫女有注意过吗?”
“双悬”——谢无猗当然留意过那两个金漆大字,她略微一怔,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自以为掌握的筹码只是找寻母本的一半?
看出谢无猗的困惑,星望尘携起她的手,潮湿的触感令谢无猗不由一凛,“别急,我先给你讲讲老玄柔先生的故事吧。”
谢无猗沉默着跟随星望尘来到鸾星阁的藏书室,接过一本古老的札记。
“三十年前,安乐公主刚出生就被丢出了宫。卢云谏本想杀了这个婴孩,手下不忍心,就把她丢到一口枯井里自生自灭。”星望尘淡淡地讲述道,“幸运的是,老玄柔先生恰好路过,看这个孩子实在可怜就收养了她。那夜澄空如洗,先生便指星为姓,给她取名为望尘。”
谢无猗眸色渐浓,没想到星望尘与老玄柔先生的纠葛竟是从卢云谏丢弃她开始的。怪不得秤砣七一直强调玄柔先生不是坏人,能出手救助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婴,足可见他的心性。
“先生消息灵通,很快就知道了星望尘的真实身份。他也不瞒她,照旧把她抚养成人,最终在天武九年四月驾鹤西去。”
星望尘抚摸着陈旧的格架,转头望向谢无猗,神色极尽复杂,“先生晚年专注于记述他的诸多旷世发明,不问红鹰事务,去世之前没有指定红鹰的下一任继承人,没有传承名册,只留下这本札记,里面凝结了他毕生的心血。”
“另外,他还把凤髓传给了他的小女儿……”星望尘顿了顿,道出了一个谢无猗无比熟悉的名字,“当时的鸾九——华漪。”
谢无猗心头巨震,华漪是老玄柔先生之女,那花弥不也是他的女儿吗?
所以,鸾九、谢九娘和她……都是老玄柔先生的外孙!
谢无猗只觉得眼前发昏,忍不住笑出声来。
造化弄人啊!她们姐妹三人命运迥异就算了,她身患举世罕见的日月沉也算了,兜兜转转,她一心要毁灭的,为祸三国的红鹰头目居然是自己的至亲!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更何况,无论花弥还是华漪都病逝多年,如今要谢无猗到哪里去破解谜题?
星望尘的故事还在继续,“后来,纪二钱不满先生的安排,想趁华漪产后虚弱之际逼她交出名册,华漪抵死不从,恳求他务必把伞留给她的长女,也就是后来的鸾九。那时的纪二钱还比较‘单纯’,检查过没有异常之后就同意了。”
一些本该遗忘的旧事再现心头,谢无猗手中的伞忽地变得重若千钧。
凤髓果然与名册有关系,说不定就是找到母本的关窍。
可只有巫堇知道,为了从鸾九手中夺得凤髓,谢无猗做了多残忍的事,她的手上沾了多少血。
内室逼仄,犹如坚固的囚笼,谢无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再之后,纪二钱不知用什么办法找到了红鹰名册,在大鄢变故后,丹凤部仅剩他一人,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丹凤主。”星望尘抬眼看着屋内暖融融的烛光,“纪二钱来大俞时我已经是司巫了,他要一个新的精神领袖团结红鹰,我要借红鹰的力量达成一些目的,我们便一拍即合。”
谢无猗蹙起眉头,她明白星望尘深恨卢氏,可没想到为了复仇,星望尘竟会选择和一群疯子合作。
“我当然知道红鹰不是什么好人,纪二钱可以调查华漪,我自然也可以调查他。”
话至此处,星望尘不再沉湎于怀念老玄柔先生的伤感,她的眼中燃起簇簇星火,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是在谈及天赋妙手时居高临下的骄傲。
谢无猗熟悉这种兴奋,因为她自己闯机关时便是如此。可不知为什么,星望尘的火热激情却总让她心里发毛。确切地说,从星望尘摘下面具的那一刻起,谢无猗就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
“我坐镇昭堇台,可以说是继承了先生的衣钵。但无论我如何试探调查,都搞不清纪二钱把名册藏在了何处,我只知道他‘手里’应该确实没有红鹰名册的母本。”
星望尘讲得兴起,整个人都如脱胎换骨一般。谢无猗为从她口中套取信息,只得十分配合地问道:“司巫应当有别的发现吧?”
不然她何必浪费口舌对她说这么多。
“我真喜欢和巫女说话啊……”星望尘亲昵地捏了捏谢无猗的脸,“先生在昭堇台埋下了与名册母本有关的机关,从他的安排来看,破解的方法只有华漪一个人知道,凤髓很可能就是其中关键。我本想留着这个把柄制衡纪二钱,因此才在昭堇台坚守不出,不想巫女凭空掺和进来,把局面搞复杂了。”
谢无猗无奈地腹诽,谁能想到你们的关系盘根错节,一个个都是疯子呢。
星望尘一寸一寸挪动手臂,搭上谢无猗的肩膀,脸也凑了过去,“巫女是鸾九,虽然拿到令堂的遗物时还小,但总该有办法试一试吧?”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谢无猗浑身起了一层寒栗,忙嫌弃地推开星望尘。男人便罢了,一个女人——还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挨这么近像什么样子?还是她女扮男装久了,真把自己当男人了?
况且,星望尘就不该有此一问。如果谢无猗是鸾九,她就应该助萧婺夺得皇位;而当谢无猗在逼宫前夜私下来访的那一刻,星望尘就应当知道她不是鸾九。
若谢无猗不是鸾九,她的动机就很有趣了。星望尘故意提示凤髓很重要,也是想试探谢无猗,果不其然,她上钩了。
谢无猗掩饰着内心的别扭,干笑道:“司巫为什么想要解开红鹰名册,为国除害吗?”
星望尘大笑着勾过谢无猗的手臂,“我想做什么巫女真的看不出来吗?当然是报仇啊……难道萧婺真的配登基,卢云谏真的配做国丈,卢镜辞真的配做太后吗?”
她张开双手,如同仙鹤般踮足转了一圈,“他们为了自己的权力地位,连尊严和底线都可以抛弃,我不过是在拨乱反正!巫女,你毁江南庄炸二狼山时收拾了红鹰多少物件,找到了卢氏多少罪证?这些远远不够……”
星望尘越说越激动,诡异的笑声令谢无猗汗毛倒竖,“红鹰本就是在把整个卢氏当跳板,要完成天下大乱的目标,这些年来二者勾结甚密,找到名册就能捣毁红鹰的根基。我等了你这么久,我们的目标空前一致啊!”
“司巫不必激我。”谢无猗冷着脸道,“卢云谏已经死了,你现在要名册有什么用?”
“可卢镜辞还活着!”
星望尘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锋利如刀,恨不得现在就冲进皇宫杀了她。那不是她的母亲,星望尘出生就被放弃,她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亲人老玄柔先生也早已羽化。
孤身摸爬滚打至今,星望尘知道报复卢镜辞最好的办法不是杀人,而是让她好好看看自己的作为,让她日日在后悔和癫狂中煎熬。
唯有如此,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星望尘朝谢无猗投去羡慕的一瞥,她有亲人,友人,爱人,她的命可真好啊……星望尘眉心颤抖,方想起这个人还在怀疑她,不能说太多。
笑音戛然而止,星望尘摇了摇头,“抱歉,一时失态,吓到巫女了吧?”
谢无猗没有说话,比起怀疑,她心里更多的感觉是怜悯。星望尘的突然发疯其实和当初的桑子鱼差不多,她们被压抑得太久,早就为扭曲的执念所吞噬。在她们身上稍有缺裂,洪水就会决堤而下,彻底冲垮用全身力气筑起的高墙。
哪怕站在阳光下,哪怕有机会脱掉遮光的面具,她们的力量仍在日复一日向黑暗中延伸。
真是个……可怜人。
星望尘恢复了优雅的身姿,挑眉道:“好啦,别那么严肃。你带着凤髓来找我,我们马上就要赢了呀。”
说着,星望尘轻快地抖了抖袖子,把老玄柔先生的札记翻到某一页。那上面写了四句诗,墨迹明显与旁边的字迹不同。
双悬溟水影,四极蔽天门。鸾凤离巢日,绨缃泽后昆。
谢无猗一见诗文就头大,可她也明白星望尘不会无缘无故给她出示这首诗,便强迫自己认真读了几遍。
溟水是指北方最远处的大海吗?四极和天门是什么?鸾凤就是凤髓吗?
谢无猗上下眼皮直打架,她唯一能想到的与名册母本有关的就是“绨缃”。谢无猗在曹若水的诗集中看过,萧惟说这个词是书卷的意思,难道它真的对应解密的母本?
“这是整本札记里我唯一能找到的线索了。”星望尘友好又期待地朝谢无猗伸出手,“走,我们去斜月堂找找看。”
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谢无猗还是默背下整首诗,和星望尘一起走了出去。(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