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村里来了个不速之客,半只手臂没了,袖子空荡荡的,身后跟着女眷和几个县里的团结兵,一进村,便要族正过来。村民们看这架势知道是县里来人,也不敢怠慢,立马去请了族正公过来。
族正公在年轻后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过来,躬身行礼道:“不知是哪位贵人光临鄙村?”
男子虽缺了半只手臂,站的却是笔直,开口道:“我叫常山,仁勇校尉,奉刺史令,接替族正公的里正一职。”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严氏族正道:“内有刺史大人印鉴,请族正公过目。”
族正公叫了儿子过来,“骁儿,我看不清了,你替我分辨分辨。”
严子骁看了常山一眼,接过信笺,看后道:“爹,确是刺史大人的命令。不过里正乡正向来是县里委派,刺史大人位高权重,公务繁忙,怎么连这等事情都要亲自操劳。”
常山冷冷道:“这便不是你们能问的,刺史大人都督一州军事政务,难道他的命令还不如县丞管用。我是来通知你们的,又不是来和你们商量的,你们寻一间房出来供我住即可,我会付房租,任期到了,我自会离开。”
族正抖动着花白的胡子,呵呵笑道:“但凭里正大人吩咐就是,里正既是刺史大人派来的,那是贵客,我们也不是不通礼数的,哪里能管里正要房租。骁儿啊,咱们家宽敞,你回去收拾一间北边的屋子给理正大人居住。”
常山道:“族正公客气了,我出发时上官便交待,不得扰民,房租该给多少便是多少,刺史大人自会替我付清,不会占乡亲父老的便宜。”
族正道:“刺史大人果然清正廉洁,既如此,老朽也就从命,待会儿便将户籍文册付于里正。”
常山点头道:“甚好,待会儿我便对着文册挨家挨户清点查证。”
严子骁变色道:“爹......”
族正公阻住儿子,对常山说道:“要不要让骁儿帮里正料理文册,咱们天禄村,识字多的也就骁儿一人。”
常山似乎有些得意,大声道:“不劳烦公子了,咱们并州兵营里出来的人都受过学,识得字。”
族正公嗫嚅道:“如此更好,更好。”
汉时,以八十户为一里,不过如今连年战乱之下,人口骤减,一里的户数便改成了五十户。团结兵将常山带到了天禄村便离开了,常山一刻也不耽误,索取了户籍文册,开始挨家挨户的盘查,田地更是亲自去丈量,很是尽责。
多日下来,常山已将隐没的丁口,牲畜,田产全都一一订正,又将订正好的户籍文册抄录一份拿去乡正处,待全部清点完,乡正便要再抄录两份,一份交给县里,一份直接交到张伯益处。
这些事情全部理清,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时节进入了冬季。常山拿着订正好的户籍文册,找了天禄村所有的户主过来族正公大宅里开会。
江家的户主是个寡妇,又是外姓,平日里就是受欺负的,除了料理自己家那一亩三分地,几乎从不出门,原本她也最怕这些场合,可又怕刺史大人派下来的里正怪罪,只能硬着头皮进了族正公的大宅,不出所料,刚到门口便被严家的子弟轰走,说她不吉利,会引来晦气。她怯生生退了出去,离族正公的大宅远远的,也不敢走掉,只是呆呆的候着。
常山一一念着各家的名字,发现江家寡妇却没来,问众人道:“江家寡妇怎么不来?”
严老大叫道:“她一个寡妇,怎么能进族正公的家门,会招惹霉运,我们便将她赶了。”
常山脸色变了,厉声吼道:“谁给你的胆子擅自行事?”他们当兵打仗的,最怕便是自己战死之后家小遭人欺侮,幸亏并州兵营对战死将士遗属极其重视,若有纷争可直接讼至陆大将军处,军官怕被责罚,对此管理严格,所以无人敢造次。他做查访时每家每户情况都要询问一番,过两日还要再问一回,看看两次说法是否相同,有无说谎,那江家寡妇的丈夫便是几年前被征调到太原从军战死的,不过那时太原不是陆大将军管辖,战死的士兵荣衔升上一级,再无实际好处,遗属便自生自灭。原本他就对江家寡妇带着几分同情,被严老大冷言冷语一激,更是生气,嗓子也不由得大了起来。
严老大脖子一缩,不敢再做声,族正公慢慢站起身来,冷冷说道:“常里正虽是刺史大人派遣下来的,但也不可不顾念乡俗民情,何况小老儿的宅子,难道自己还做不得主么?”
常山收回情绪,稳定心神,这才开口道:“族正公说的不错,常某必定听从。这样吧,咱们这个会也不在宅子里开了,全去外面顶着北风说话去,族正公先请。”
严氏族正怔了一怔,无奈的摇了摇头,正要转身,被严子骁扶住,严子骁对常山说道:“里正大人连尊老爱幼都不懂吗?我父亲年纪大了,外边那么冷,怎么受得住,难道非要闹出人命?”
常山冷冷道:“常某体谅公子一片孝心,族正公就留在屋子里,严公子代替父亲,请吧。”
严子骁气极,正要反驳,族正公用力按了按严子骁的手臂,对他使了个眼色。严子骁耐住性子,不发一言,转身便走,其他人也只能陆陆续续跟上。
常山穿的是旧时的军袄,厚实的棉花填充着,冷则冷,倒还受得住,其他人却个个冻的有些面色发紫,这冬日的太阳遇到北风就没什么暖意了,江家寡妇原本就在外面待的久,此时更是瑟瑟发抖。常山见了,问她道:“江家嫂子可还受的住?”
江家寡妇见常山替他出头,好不容易有了个靠山,那更不能给他丢脸,她努力控制着哆哆嗦嗦的身子,大声道:“奴家无事,里正公务要紧,不容耽误。”
常山点点头,提高音量说道:“今日叫大伙儿来,是有几件事。第一,天禄村瞒报丁籍田产,情况严重,按照大齐律,欺骗官府,是要家财籍没入官,人犯流放幽州的。严老大,你父亲在时,报丁籍只报了你死去的妹妹,三个儿子一个都没上报,这是不是欺骗官府?你方才驱赶江家寡妇时理直气壮,若我按照朝廷法度将你家三人送官,驱至幽州,你服不服?”
严老大这会儿冷汗直下,身体变得冰凉,腿一软跪了下来,头磕的咚咚直响,哭喊道:“里正大人饶命,方才冒犯多有得罪,都是小人的错,小人给您磕头赔不是,求大人怜悯,不要报官。那幽州苦寒之地,比这里还要冷,小人天生体弱,去了那里便是一死难逃。”
“你的意思是我公报私仇,因你冲撞才去报官?”
严老大急忙辩解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小人......”
常山打断他的碎碎念,说道:“刺史大人交待,念及你等初犯,逃的税赋不做追究,也不予流放,但要去太原修路赎罪,放心,浆食一天两顿管饱,也给你们省些口粮。你们不要想逃,逃了,家财便全部籍没入官,别以为你们将田地放在族正公名下我便不知道,拷打之下,必有实话。”
严老大心里凉了半截,但还有半截活着,听说太原今非昔比,繁华富庶,总比幽州强得多,而且还管饭,倒也不是太吃亏。
常山清清嗓子,说道:“第二,我既是里正,以后但有纠纷,自当是报给我来决断。”
严氏各族听到此处最为气恼,平日里但凡和外姓有纠纷,族正公自是袒护严家人,如今要报给里正,看他今日替江家寡妇出头的样子,是绝不会给严家人什么好脸色的。严家人吵闹起来,喊道:“族正公说话都不顶用了,这还是严家的地盘吗?”
常山吼道:“吵什么!别忘了,你们没几个身上是干净的,若是不听从,我将你们那些事拿去报官,看看官府是向着你们这些逃丁籍逃税的刁民,还是向着我这个仁勇校尉。”
严氏子弟一听,吵闹声顿时稀落下来,只嘀嘀咕咕着发些埋怨。
常山继续道:“第三,我要任命五个户长,一人管理十户,各家各族有什么事件纠纷,都要报给我,朝廷有什么命令章法,我交待给你们的,你们要一家家一户户都通传到,若是有人不服从你们,便是不服从我,不服从我们并州兵营,不服从刺史大人,不服从朝廷。”
严子骁冷笑道:“常大人好大的官威,不服从你便是不服从朝廷了?你一个九品的仁勇校尉能代表朝廷?我们严家可是有人在朝中为官的,如此欺压良民,怕不是要给陛下参上一本。”
严家人胆气顿时壮了起来,是啊,都快忘记了,族正公在邺城还有一个富亲戚,太常少卿,听说是个不得了的大官,至少比九品要高上很多品很多级。
常山也不气恼,只盯着严子骁的眼睛说道:“我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事都是上官一字一句交待的,你便是给陛下参上一本,也自有刺史大人替我顶着。我们陆大人,是立朝以来凭军功封爵太原郡公,位同三公的唯一一人,娶的是仪服同亲王的长公主,陛下的乘龙快婿,要比官大,还真没几个人能和他比肩。”
这些乡民虽然不懂齐国官制,但也知道什么叫亲王,什么叫公主,什么叫乘龙快婿,听起来都是皇亲国戚,那确实是厉害的很,品级高的很的人物。
严子骁嚷道:“堂堂郡公能管你这九品芝麻官的破事?”
常山道:“你也不想想,我过来不是沂县县丞派遣的,而是受并州军指派的。”多的他一句也没说,严子骁这等聪明人听到这里也该懂了。
严子骁果然闭了嘴,蔫蔫道:“严家听从里正大人吩咐就是。”
常山撤回了目光,对众人说道:“严公子果然深明大义。我来宣布一下五个户长,张长贵,窦清,李时有,蒋富贵,张门吴氏。”五个人平日里都是在天禄村看着严家脸色过活的,这会儿个个都兴高采烈起来,北风都觉得不算冷了,精神抖擞道:“听从里正大人吩咐。”
常山点点头,面对安静的众人,又说道:“最后一件事,我身上穿的棉衣,比你们穿的柳絮寒衣暖和许多,你们若是想种,我这里有种子,先赊了去,等棉花长成了,拿来抵账便是。你们不会种,我可以教你们,你们种出来的棉花,多的是商人收购,再是不信,全卖给我,我拿去转手还能赚上一笔。”
张家寡妇道:“这也是那位陆刺史交待的?”
常山扫视四下,高声道:“那是自然,我们陆大人,关心民间疾苦,看到老百姓受冻就难过的吃不下饭,这才要我们下来乡间,教你们种植棉花。我原是卖命当府兵的,只免赋税没有饷银,他用自家钱财补贴我们,一月一贯半钱,打了胜仗也从不拖欠犒赏,我运气不好,断了只手,只当了一年兵,你们猜我这一年拿了多少钱财?饷银发了十八贯,犒赏发了十八贯,残疾了的士兵休役又补贴了十五贯,一共五十一贯。非但如此,他还请人教我们读书识字,这本是严公子这般富贵人家才有的好事,我的小娃娃们也都有人教导,个个都是识文断字,若是他们聪明,还能入选高级学堂,学费全免,出来了就当官,前程比我好的多。陆大人,说是我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张家寡妇突然道:“奴家也能送孩儿去那学堂念书吗?”
常山道:“自然可以,不过眼下那学堂只在太原有,学费倒是不花钱,但是不供吃住,这都是开销,你一个女人靠种田要养个读书人太难。”
蒋富贵突然道:“张家寡妇,我也想送孩儿去,我家老四个子小,种田打仗都吃力,但是伶俐的很,到时让这两个娃娃相互照应。我在太原有远亲可投,租间房子,再贴些柴火钱,粮食让娃娃们从家里背过去。这些倒好说,有田要是走了,你一个人怎么侍弄这些田地,春耕时,自己起的早些,辛苦点翻个地没啥,但那播种非得两个人不可,一个在前面犁地,一个人在后面撒种。要是就你自己,得先撒种,之后再犁地,这样收成又不好,遇到荒年更是薄,那还怎么供有田去学堂。我家里人手不够,也没法帮你。”
张家寡妇面泛难色,喃喃道:“可他就剩这么根独苗了,不能去打仗挣出身,要是陪着我种地,以后又娶不起媳妇,也要绝户,等我到了地下遇到他,可怎么跟他说。”
常山拍着胸脯说道:“那几天我帮你,我可是个好把式,不会撒的过多,也不会撒不到位置,你放心。”
张家寡妇跪下拜道:“多谢里正大人,上学堂的事儿,还请里正大人再指点指点。”
常山道:“好说。事情呢,我已经讲完了,你们五个户长留下,我要指给你们看看各自管理哪家那户,其他人都散了吧。”(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