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办公桌薄薄的后板壁,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前面那个敦实适意的应该就是那和尚主任,后面一个脚步轻些,一步步的踏实平稳。接着有吱嘎声响起,像是两人在沙发上分别落座。
“喝水喝水!不晓得你今天过来,茶叶子都没得准备。将就一下!来!抽个新疆烟,不晓得对不对你的胃口,就当尝个新鲜!”和尚主任殷勤地劝着,忽然又说:“哎呀,小伙子你做啥子拘得慌来?又不是没得来过,那不是长椅,自己坐嘛!”
沙发上一个斯文清冷的声音响起:“不用管他,让他站着,也好学学规矩!”
宝然一惊,居然还有第三个人!这人的步子也太轻了吧,几乎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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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个老家伙还是这么倔头!年轻人要得慢慢教,做啥子这么凶嘛!再说喽,你在我屋头训人,做啥子?训给我看的啊?”和尚主任虽这么说着,语气轻松,显然并没真往心里去。
“还真就是要训来给你看的。哥哥对不住你,家教不严,塌了你的面子,今天就是专门带他来给你赔罪的!”
“这是说的啥子话嘛!我当不起哟!不过是个外乡人,转头不见的,啷个管得我的面子里子!你这是小题大做了嘛!”
“就因为是外乡人,能求到老弟头上,更说明了老弟面子广,得人心,却被这不晓事的王八蛋坏了名声,让人说道。今天我就把他放这里,老弟随意。”
“嗳!话不是这样说!钱都追回来了,连报酬我都没收,一哈子退到起,哪个会说我,哪个敢说!莫得事,莫得事!再说了,小伙子再怎么样,那也是老哥你的家务事,我跟到个里头伸爪子叫个啥子事嘛!没得老哥你以为我真是那样想不开?算了(liao)!算了(liao)!”和尚主任说得风轻云淡。
停了一会儿,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弟做人宽厚,哥哥我是比不上了。没办法,这么一大家的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说着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了地上,听着像是一串儿钥匙。
清冷声音继续说:“自己来吧!该怎么着怎么着,别再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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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突然安静下来,似乎连空气也一起凝结了,宝然听不见,看不到,只是凭直觉屏息静气,心都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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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过了很久,但也许只是几个呼吸,有人唏铃铃拾起了地上的那一串儿东西,紧接着,就是一声压抑的闷哼!
静默了片刻,和尚主任开了腔,话音里满是怜惜心疼:“哎呦!这是做啥子嘛!好好地弄成这个样子,我这个外人都看到心痛!快点快点!你看看我这也没得备个毛巾手绢!哎呀——”
清冷声音淡淡开口,语气温和了许多:“别怪我狠心,这也是为了你好。干咱们这一行,手艺倒在其次,没了规矩,走偏了路,万一出个岔子,谁都救不得你。”
和尚主任推心置腹:“就是说噻!老哥他常给我说,那么多娃儿里面,他最看重的就是你喽!你看看,一身的本事,都传给了你,最好的地角,也分到给你,啷个就想歪了嘛!现在这有个事,也是亲自跟到起擦屁股!以后啊,还是好好跟到老哥学。你啊,还是吃亏在太年轻了啊!”
清冷声音这时似乎有些疲惫:“行了,自己先回去吧!”
开门关门声,有人下楼去了,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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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和尚主任哗啦啦又倒了些水:“这么多年,老哥你那脾气可是一点儿也没见好!”
“比不上你!国家干部。高兴了出来点化两下,不高兴了闭起眼睛喝茶。我这底下,一条条都是喂不饱的白眼儿狼啊,稍打个盹儿,就敢跳起来咬人。唉!一辈子操心劳累的命啊!”清冷声音听上去意兴阑珊。
“说起来,你也真狠得下心!这小子一向是个最能干的,上下里外都来得,可惜了!”
清冷声音一声冷哼,“也就是手脚还算利索,心眼子再多,未免用错了地方!我这儿还没退呢,就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弄鬼。不是碰上你做这个滥好人,还不知得给他瞒到什么时候去!”
“这回怨我多事了!要不是我管了闲事还非要多句嘴,你也不至于豁去个娃儿跟我撑面子,倒是我害得你们生分了!”和尚主任听上去满怀歉疚。
“个老鬼!跟我还来这套!放心,我不怨你!他能干得出这事,是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翅膀硬了,不服管了!你看着,这不是头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惹烦了,老子就放他出去,看他能折腾个什么名堂出来!对了,那边找你那人,没问题吧?要不要老哥我帮忙?”
“莫得事!那是个安分小心有眼色的,再说一个过路的,转头就走了,莫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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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不出声,只吸溜吸溜喝水。
半晌那清冷声音一声长叹:“现在这个年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巴心巴意地对他好,都不晓得领情。你刚才也看到了,他那哪儿是个认错儿的样子!”
宝然听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时,忽然想起,此行业资深前辈黎叔他老人家发出的那句传世喟叹: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啦!
差点儿就憋不住笑出声儿来。
和尚主任慢悠悠说:“我看到还好嘛!不消你多说,自己麻溜儿动了手,眉眼看着也乖到起,差不多就行了,你还要怎么样嘛!”
“你这是不了解他啊!哼!那个小子,什么时候看上去不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儿?心里作着事儿哪!你没注意到吗?就刚才那会儿,从头到尾一声不吭,那是在跟我别着劲儿哪!不是个善茬,留着早晚有一天是个祸……”
说到这儿,那声音突然顿住,厉声断喝:“谁!!”
接着就听见和尚主任从沙发里起身往办公桌这边过来。
宝然偏头一看,耸耸肩,好吧,这个呵欠是打得大了些,一张报纸站不住脚,滑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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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主任圆圆胖胖的大脑袋出现在椅子上方,一脸的和气无害,看到宝然愣了一下。
宝然冲他竖起食指:“嘘——”
和尚主任微微地笑,学着宝然竖起食指,“嘘——你这儿做啥子?”
宝然摇头晃脑:“猫猫,猫猫,哥哥,找不到!”
和尚主任明显放了松,拉开椅子想抱宝然出来,稍一弯腰,便艰难地停住了,他那丰满的肚腩实在是不适于做如此的高难度动作。
宝然利落地从纸箱里爬出来,拉住他的一只大胖手,借力一拽,便任由和尚主任抱了出来。
转头就看见沙发上那清冷声音的主人。头发花白,精瘦干练,衣着普通,胜在整洁素淡,衣领上还挂了副眼镜,像个教书先生,同和尚主任放在一起,很好去说相声。
唯有他那双眼睛,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狠戾冷漠,摄人心神。
所幸他在看清宝然后立时就收回了目光,耷拉下眼皮淡淡地说:“哪个?”
和尚主任笑着拍拍宝然,拉了拉她脑后已有些松了的羊角刷,“莫得事!住客的孩子,不晓得咋个跑到这里躲到起!”
那教书先生顿时没了兴趣,仰头靠回沙发上,闭目养起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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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然被抱着从办公桌后转出来,伏在那宽厚胖大的肩头,眼神一瞟,在那张长条椅跟前的地面上,赫然多了几滴鲜血,呈腥红色,已将凝固。宝然连忙转过身来往和尚主任怀里一靠,再次打个呵欠,并用双手去揉揉眼睛。
和尚主任指着教书先生小声笑着问宝然:“晓得不晓得,这是哪个?”
宝然看看他,又看看教书先生,又看看他,挠着自己的头发,满眼的迷惑。
和尚主任笑着又问:“晓得我是哪个?”
“伯伯!伯伯,吃枣儿!”
和尚主任眼神闪了闪,笑眯眯问:“伯伯问你,爸爸妈妈呢?啷个不管你?”
宝然掰着指头给他数:“妈妈,阿姨,说话!爸爸,爸爸,买……买……”
半天也没给他买出什么东西来,伸手去揪他耳朵。
和尚主任偏头躲过,抱着宝然往外走:“买的啥子好东西哟!”
“车!买车!爸爸,买车!”宝然喊起来,很得意的样子。
“哦——”
和尚主任开门出来。就听玻璃门后面,走廊里,瓜皮男孩的声音尖细压抑:“妹妹!妹妹!我输啦!妹妹出来!”
那小子像是有点急了,可又怕挨骂,还不敢大声儿。
“找你的?”和尚主任说。见宝然骄傲地点头,把她在玻璃门口放下来:“你娃儿就是从这里过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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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然钻进门缝,回头招手:“伯伯来玩?”
和尚主任看着眼前铁链间的门缝儿,还挺宽的,满可以伸只手进去。他慈祥和蔼地笑:“伯伯就不玩了,你自家去吧,小心哥哥抓到!”
宝然立刻就钻出去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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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皮男孩因宝然失踪了小半天,彻底认输,再不敢逞能带她在外面玩,拉着她回去找妈妈:“走,外面莫得意思,屋头去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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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屋宝然就一把靠在门背上,长吐一口气,满背的毛毛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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