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宝然爸带着早已整装待发的宝然妈,抱着迷迷糊糊的宝然,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头也不回登上了长途汽车。
、
直到汽车启动,宝然觉得爸爸才悄悄地长舒一口气,裹紧了衣服,将身体在破旧的座位上尽量放松,闭上眼准备睡觉了。
可怜的爸爸,估计是提心吊胆的一整夜,都没有睡着吧?分明就是个文弱书生,偏要不动声色地装硬汉,不容易啊!做人难,做男人更难,做默默守护娇妻弱女的顾家男人,难上加难!
偏偏这时,宝然妈兴致勃勃地和他商量:“秦大姐真是个热心人!昨晚聊天时跟我说了,过了年咱们要去上海,来了成都可以直接去找她,她能帮着找人给买票呢!到时候等车咱们还住这里,熟门熟路的,多方便!”
宝然爸的瞌睡一下就飞了,坐起身瞪大了眼睛,不知说什么好。宝然在旁边看着,觉得他那被西北风磨练出来的沧桑健美型肌肤,隐隐又有回归泛白的迹象。
“咳!……这个……”宝然爸清咳一声斟酌着说:“这个吧,你就别操心了啊!到时候自然有我来办,保证妥妥当当的!你还是养好身体,哈!”
好在宝然妈估计也只是随口说说,她那一颗心该是早已经往家里飞过去了,也没什么心思跟宝然爸详细讲究,只是说:“好啊!我闹不明白,都随你去办吧!”
看看轻松开心的妈妈,宝然爸有些无奈地轻叹口气,摇摇头还是坐倒呼呼去了。
宝然敢肯定,有爸爸在,妈妈这辈子也别再想踏进那个招待所一步了。
宝然呢,那是百分之二百地支持。
、
宝然妈的家,在四川省绵竹市广济镇南乡村九大队七组,这个地名宝然熟记于心。倒不是因为对这个地方有多熟悉,前世小时候,也就是这次的旅行在这里生活了整一年,但那时还不记事,除了一些梦境似地片段,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再就是上大学时,暑假旅游似地去转了一圈儿,只住了六天,带着满身的蚊子包和一袋潮乎乎怎么也晒不干的衣服落荒而逃。也合该她倒霉,六天里四天半下雨,还有一天半准备下雨。
之所以记得地址,是因为前世上小学后,宝然就被迫包揽了帮妈妈写信回家的任务。我们说过,宝然妈的高小文凭水分太大,每次写家信于她而言简直就是个折磨,偏偏还总是有着千言万语,宝然爸都不耐烦听,更别提两个儿子了,也只有好脾气的宝然,会不厌其烦地一字一句给她记录在案,再一丝不苟地写好信封,装好发走,也不管寄回去家里有没有人会看。
这个怀疑还是很有根据的,在那阴郁的六天里,闷得长毛的宝然在家婆屋里翻箱倒柜,居然发掘出了两封自己小学时的珍贵手迹,在家婆那只半人多高的古董大衣箱的……脚底下,垫着。翻出来细看,品相相当完好,连口都没开,除了满身的霉点和整齐的折痕,当真是一点破损都没有。
后来才知道,家婆压根儿不认字。住一起的大舅眼睛不好,舅妈们只对她们发出借贷信件后的回音感兴趣。二舅三舅呢,对此都是一个观点:妈妈每年发回的家信都是沉甸甸的不下十封,其实看下来都是一个意思:我的家人都平安,你们大家平安否?实在是有些浪费国家的人力物力财力。宝然不知是该责问妈妈的表达能力还是该哀悼自己的写作水准。
这件事宝然始终没有告诉过妈妈,不过也许就算是说了她也不会往心里去。妈妈大概只是用那一封封满当当沉甸甸的家信,寄托着自己一辈子挥不尽的乡愁,家里人的轻视和忘却,她不在乎,也没法儿在乎。
、
这会儿,宝然爸微张了嘴,顾不得汽车颠簸,已然进入梦乡,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倒是难得见到爸爸有这幅傻呵呵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精明斯文劲儿。再看看妈妈,她也已经没有刚上车那会儿兴奋的精神头,倚靠在椅背上,偏头望着车窗外,一声不响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飞驰而过的,是春季生机勃发的稻田。四川人多地少,大片的耕地被分割得细致紧密,远远望去,那一块块浅黄淡绿的稻田菜畦,如一片片晶莹鲜亮的马赛克,整整齐齐细细密密地镶嵌在纵横交错的河道沟渠之间,夹杂点缀着些早开的梨花杏花,白玉点点,刚吐苞的油菜花,翠绿透黄,鲜嫩妩媚,沁人心脾。
、
车子过了广济镇,宝然妈开始坐立不安,大开了车窗,伸长了脖子向路边打量着,辨认着,犹疑不定。她实在是离开得太久了,十多年过去,道路田地的划分改变不小,再加上模糊的记忆,那一条条相差仿佛的乡间小道,辨认起来颇为吃力。
车上的售票员算是熟悉道路,指点着到了南乡村,拐上了一条最简易的乡村级石子儿路,窄小得仅容两车勉强擦身而过。
司机和售票员都很热心,耐心地配合着宝然妈,每到一个田埂小路口都放慢了车速,等待她仔细回忆辨认。
终于宝然妈叫起来:“就是这块,就是这块!看!这个小道下去,前面那个院坝,门口有两颗大柳树的,是李家叔公的院子!转过他家,再往前走两块地,偏右边那个院坝,就是家婆屋头了!看到那一小片绿色了没有?那就是我家屋后头的竹子啦!”
、
七手八脚卸下了行李,宝然妈陡生神力,肩扛手提了三四个大包,步履轻快,一马当先地就下了公路走上田埂。
被彻底遗忘的宝然爸苦笑,连忙兜好了同样被遗忘的宝然,收拾起剩下的行李,追上来又接过一个包说:“别急呀!这不是已经到家了吗?小心扭了脚!”
离那李家院坝还有好远,一阵“汪汪”的狂吠声就传了过来。路边田里,一个弯腰劳作的妇人直起腰,眯缝了眼冲一行人打量了好半天,大声叫起来:“莫得……莫得是林家幺妹儿回来了噻?”
宝然妈欢快地答:“是啰,是我啰!琼阿婆!”
“穷”阿婆!宝然晕!
长途汽车居然很仗义地一直停在路边没走,这时按了两声喇叭。宝然妈回过头来挥着手大声喊:“是我家啰!多谢师傅——”
汽车喇叭短促地“嘀”了一声,这才开走了。
、
这边琼阿婆已经扬声唤了旁边一块田里的儿子过来,“狗娃儿爸!过来给林家幺妹帮把手!”
一个矮小憨实的汉子就甩着泥脚走上田埂,两手在破褂子上擦擦,也不多话,只嘿嘿笑着,上来接下宝然妈手里的包,又从宝然爸手里拽过两个,埋头走了前头。
琼阿婆在一旁说:“莫得事!让他扛起去!这个是幺妹儿姑爷是吧?喔唷硬是崭劲噻!”
宝然爸就笑着问候:“阿婆好!”
这时院坝里凶巴巴跑出来一条大黑狗,汪汪叫着。后面紧追着黑黢黢一个小男孩儿,手里握着根细长的竹枝。
琼阿婆呵斥一声:“不得叫!”
黑狗立马住口,回到小男孩脚边老实坐好,尾巴疯摇。
琼阿婆又吩咐那眼睛同他的狗一样黑亮灵动的鼻涕男孩:“狗娃,快些跑起前头喊林家阿婆,她家幺妹回来了!”
狗娃拔脚飞奔,一路跑一路尖声喊:“阿婆!林家阿婆——幺妹回来了!”
那大黑狗也汪汪着一路跟去。
宝然就不明白了,他这个年纪是谁也认不得的,你说他激动个什么劲儿呢?
、
狗娃脚程很快,一行人刚刚看清了宝然妈家的院坝的大门,就见里面迎出几个人来。
当先一个,白褂黑裤,一头短发抿在耳后,干净清爽,正是家婆。
家婆的出身宝然不是很清楚,只隐约听说,大概是外面村里一位老先生的幺女,小时候甚至还缠过足,因家道败落没有坚持下去,所以她的双脚后来只是比常人的略小些,总算不影响下地干活。
虽然有个教书的父亲,但估计应该是个老封建,因为家婆大字不识一个,唯一的好处是将家婆教导得安分守己,性情恬淡,同时也导致了她知足常乐,万事不操心。这一项优点,在宝然妈的身上得到了很好的继承。
家婆赶上了好时代,曾经当过光荣妈妈,差一点儿没够上英雄母亲。解放前后,陆续生了宝然妈兄弟姐妹八个,最小的弟弟和妹妹没能熬过三年灾害,同外公一起携手归去。剩下的六个,其中大舅林青民,是家里老大,二舅林青城排在大姨二姨后面,接着是宝然妈,林青苗,最后是三舅林青国。
宝然一度纳闷究竟是谁这么有才华给这三兄弟起了如此超凡脱俗的名字:“亲”民也就算了,顶多是当不上领导内心失落点儿,接下来这又是“倾城”又是“倾国”的,叫两位堂堂三尺的男儿汉情何以堪啊!嗯,有很大的可能,是家婆家里那位老先生的杰作。
三姐妹中大姨二姨分别嫁到镇上和绵阳市里,妈妈斗胆闯了新疆,都算是吃上了公粮,贴补帮衬着,养活了家里的三个兄弟和老母亲。
现在二舅三舅都已成家,大舅是个老光棍,而且以后也真是光棍到底,原因不详。家婆就同大舅一起生活,同二舅一家住邻院儿。三舅一家离得远些,在过了公路,大队的另一头。
这时家婆已经来到他们跟前,后面跟着一人,高大健壮,是二舅倾城,咳!青城。
、
宝然妈手里最后一只小包也掉落地下,扑上了去:“……妈!……”(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