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与定国素来心意相通,真心拥护大明永历朝廷,虽然被孙可望剥夺了兵权,闲居于昆明,但对当今天下局势却有着清醒的认识。文秀深知,清廷迟早都会进犯西南,而曾经的大哥孙可望现已无可救药,正是由于他的屡屡排挤,抗清大业方才连遭重创,恶化到今日这般境地。可其非但不思悔改,反倒变本加厉,终日在贵阳城中醉生梦死,做着自己的皇帝梦。
值此生死攸关之际,在孙可望和李定国两位相交二十年的兄长之间,文秀自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而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仪三人原本就是孙可望的亲信,如今让他们开城迎接永历帝无疑是对孙可望的背叛。虽说永历帝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个傀儡,但又不能不奉其为正朔,因此出兵抗拒也不合适,况且这次前来护驾的还是威名赫赫的西宁王李定国,他们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就在滇中诸将还在为迎驾与否犹豫不决的时候,定国已率部长驱直入,在没有遭到任何抵抗的情况下,迅速抵达了杨林。
听说定国将至,文秀在表面上仍与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仪等人继续商议守城事宜,私下里却带着数名心腹趁夜缒城而出,秘密赶至定国军前。
定国与文秀自永历六年一别之后,已有四年未曾见面,如今却在这样的情景下相见,兄弟二人自是百感交集。
这些年文秀在昆明听到了不少关于定国的传言,今日又见其大军压境,心中不免疑虑,于是开门见山地试探道:“想当年我等兄弟为贪官污吏所迫,追随老万岁起事,以至社稷倾覆。现在回想起来,实是我等负国,而国家无负我等。今上乃是烈皇帝族弟,大明正朔也!我辈自当同心共保,借滇、黔之地以复中原,封妻荫子,荣归故乡,垂名于青史。倘若随秦王胡乱作为,终不得人心矣!秦王既已成董卓,然即便今日将其除去,难免不会出现曹操那般人物,如之奈何?”
定国一下就听出了文秀的言外之意,明白经过孙可望之事,文秀现在也不敢完全信任自己,遂命亲兵队长许以隆取来一支箭簇,当着文秀的面折箭为誓道:“我李定国在此对天起誓,今生对大明忠心不二,绝不学曹操欺凌弱主!若违此誓,犹如此箭!”
见定国言辞诚恳,情深意切,文秀终于放下心来,兄弟二人当即抱头痛哭,久久不能平复。
过了许久,文秀方才继续说道:“二哥,想当初咱们兄弟四人初入云南,相约起誓联明抗清,扶迎圣上,此间种种皆由大哥做主。不料时至今日,此事却只能由你我二人单独去做了!”
定国忍不住一声叹息道:“话虽如此,然而咱们与大哥毕竟也是二十年的兄弟,加之又有强敌虎视眈眈于外,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不知三弟有何主张?”
文秀目光坚定地说道:“二哥此言差矣!若是内部不稳,又当如何齐心攘外?今日形势,若大哥肯幡然悔过,起誓效忠陛下,我等自当继续尊其为秦王,受其节制。如若其依旧执迷不悟,一心僭越,我等必与之决绝!岂有其他?”
二人议定完毕,旋即重新上马,并辔而行,率领大军继续向昆明进发。
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仪三人此时还在争论不休,忽有急报传来,说西宁王李定国与泰国公刘文秀亲率大军已进入昆明地界,距城只有不到三十里了。
三人闻讯顿时慌了手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文秀派遣世子刘震携带着自己的亲笔书信回到了城中。
王尚礼强自镇定地接过书信,展信看了片刻,脸色不由微微一变,连忙吩咐亲兵暂且带刘震下去歇息。
待刘震离去,王尚礼方才将信递至王自奇和贺九仪二人面前,轻声叹息道:“西宁王不愿见我大西军的老兄弟自相残杀,特命泰国公至书与吾等,欲化干戈为玉帛。此事迫在眉睫,当如何决断,你们二位都说说吧!”
王自奇看完书信,心有所动,于是试探地劝了一句:“固原侯,如今战不能战,走不能走,事已至此,还是迎西宁王入城吧!”
贺九仪却是心有不甘道:“若是开城迎降,将来吾等当如何面对秦王?如今西宁王、泰国公家眷皆在城内,若将其阖家老幼尽数锁至城楼之上,以为人质,西宁王、泰国公必投鼠忌器,不敢强攻矣!”
没等贺九仪说完,王尚礼已然把话打断:“万万不可!战场之上刀箭无眼,若一时不慎误伤二藩家眷,此事又当如何了结?如今我大明朝可就只剩下西南一隅之地,再经不起几次折腾了!速速传我军令,各营诸将立刻随我出城,前往归化寺迎西宁王入城!”
等定国与文秀抵达昆明,王尚礼早已带着城中文武官员在城郊归化寺迎候多时了。
见王尚礼赤膊上身,负荆伏跪于地,定国不禁大吃一惊,赶忙翻身下马,几步来到王尚礼面前,一把将其从地上搀扶起来,卸去他背上的整捆荆棘,又命人取来一件裘袍,披在了他身上,惊愕地问道:“王叔,您这是作甚?”
王尚礼垂泪言道:“自老万岁凤凰山殡天,吾投靠秦王麾下,甘为爪牙,多年来屡屡与西宁王为敌,惭愧至极,还请西宁王治罪!”
定国望着王尚礼斑白的双鬓,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正所谓各为其主,王叔何罪之有?更何况这些年来,若不是王叔暗中接济定国阖府家眷,定国妻儿怕是早已饿死街头了!如此大恩,定国岂敢相忘?”
“西宁王,这事您知道了?”此事王尚礼做得十分隐蔽,知道内情的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五个人,今日听定国突然提起,王尚礼自是满脸诧异,万万没有想到,西府的耳目居然早已遍布昆明内外。
念及至此,王尚礼不由庆幸起自己今日开城迎降的决定真乃明智之举。
紧接着,文秀也来到了众人面前,朗声言道:“既然诸位真心归迎,吾等今日便对着神明起誓,从今往后,同辅大明,背之者死!”
诸将虽各怀心事,但由于并不清楚定国所部真正实力,在定国赫赫威名的震慑下,自是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纷纷抬手指天,跟着文秀起誓道:“同辅大明,背之者死!”
在成功收编了昆明附近的各营驻军后,定国手中的兵力又重新恢复至了三万余人。见大局已定,定国遂与文秀定议,即刻派人前往曲靖,迎接永历帝进入昆明。
处理完大小事务,定国于是喊来李远和溥兴,与他们一道匆匆返回家中。
听闻夫君归来,香莲和玉琴两位夫人不由喜极而泣,顾不上梳妆打扮,便拉着嗣兴和润兴两兄弟赶至门口相迎。一家人久别重逢,自是其乐融融,有着说不完的千言万语。
三月二十六日,永历帝在平阳伯靳统武、总兵张建的扈跸下,过金马山抵达昆明。定国、文秀以及黔国公沐天波在接到塘报后,立刻带着诸文武来到城外龙马驿恭迎。
永历帝头戴皇冠,身穿龙袍,在阵阵悠扬的鼓乐声中缓缓下轿,由司礼监太监王坤牵手向前,定国见状赶忙迎上前来,带着众人叩首高呼道:“臣等恭迎皇上!”
抬头望向前方恢宏壮观的昆明城楼,永历帝心中不禁思绪万千,在山沟沟里窝了这么多年,今日可算是进城了!
在王坤的小声提醒下,永历帝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对着跪在面前的众臣言道:“诸位爱卿快快平身!”
一时间,在场众人皆异口同声地高呼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历帝心中激动万分,遂传下口谕,让定国作为百官之首率先入城。
定国听后赶忙谦让道:“皇上,历代黔国公为国镇守云南,可谓劳苦功高,不如还是请黔国公先行吧!”
在定国的坚持下,永历帝只得点头答应了定国的所请。
自古以来昆明皆被中原人士称为偏远之地,更是天高皇帝远,从未有皇帝来到过这里。今日陡然听闻真龙天子亲临昆明,满城百姓不禁欢呼雀跃,遮道相迎,人人摩肩擦踵,争相目睹圣颜,更有甚者在亲眼见到永历帝后,竟是喜极而泣。
天子御辇所到之处,沿途百姓纷纷跪地山呼万岁,此起彼伏,久久不能停息。
登基十年来,永历帝每日提心吊胆,惶惶如丧家之犬,到今日才总算彻底找到了一回做皇帝的美好感觉,从此不用再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不必再仰人鼻息,敢怒而不敢言。
想到这些,一生都活在颠沛流离中的永历帝鼻子不禁一酸,竟是泪湿衣襟,当即命王坤前去传达口谕曰:“朕到,勿分军民老幼,听其仰首观觇,巡视官兵不许乱打!”
随着口谕传遍全城,除了王尚礼等人心中忐忑不安外,整个昆明城瞬间沉浸在了一片欢声笑语之中。
入城之后,定国遂将永历帝及其宫眷安置于云南贡院之中,暂时以此作为行宫。
待天色渐暗,全城百姓自发举行了盛大的花灯游行,而昆明附近的士绅百姓在听闻天子驾幸昆明的消息后,亦相继从四面八方涌进城中。这场狂欢整整持续了半个多月,方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随着人心稍定,永历帝遂下旨,改昆明为滇都,正式册封定国为晋王,文秀为蜀王,同时以定国为辅民大将军,总领滇、黔、楚、蜀四省之兵,统揽朝政,并赠高祖以下为宣、英、光、绍四王。
定国见皇恩浩荡,心中惶恐,连忙进宫,当面辞谢道:“臣百败之余,已是无颜面对皇上,面对天下士民,岂再敢受此隆恩?”
然而永历帝却是难得果断了一回,任凭定国如何推辞皆坚持不肯收回成命,定国无奈,只得勉强拜命谢恩。
等到六月,永历帝经与定国、文秀商议,对朝中大行封赏:封白文选为巩国公,王尚礼为保国公,王自奇为夔国公,贺九仪为保康侯,张虎为淳化伯,李本高为崇信伯,艾承业为镇国将军。至于黔国公沐天波则获得了遇险可以随时入奏的特权,负责执掌禁卫军,守护皇宫。
除此之外,定国帐下幕僚金维新亦被封为吏部侍郎兼都察院御史,其余跟随永历帝来到滇都的大小官员也都各有升赏。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被加封为户部尚书的龚彝却上疏奏称自己在云南受秦王十年厚恩,不愿再接受朝廷新任命的官职。一时间,举朝哗然,朝臣们群起而攻之,斥责其死心塌追随孙可望。
更有人当面诘问道:“汝乃本朝进士,官至司道,至秦王入滇,方才迎降。汝莫非宁忘大明三百年之恩,而不忍忘秦王十年之恩乎?”
龚彝听罢一时语塞。
尽管人人皆曰可杀,但永历帝念及龚彝人才难得,非但没有因此降罪于他,反倒是好言劝慰了一番。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龚彝在永历帝的感化下,渐渐改变了最初的想法,从此对永历帝更是忠心耿耿,再无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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