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定国率军抵达曲靖,见孙可望大军已于交水对岸连营布阵,遂命全军停止前进,于新桥的西山、双河一带驻扎下来。
随即,定国与文秀又将中军行辕设在了曲靖城内,在确保安全的同时,也能够更加方便的观察战局,从而居中调度。
交水地处北盘江分水岭一带,距离云南东大门曲靖只有三十里,自古便有“入滇锁钥”之称。早在三国时期,诸葛亮平定南中的主战场就在这里。至洪武年间,傅友德、蓝玉、沐英挥师南征,也是于此全歼了元朝梁王的十万大军,而后一举平定全滇。
定国与文秀二人登上曲靖城楼,远眺交水,但见对面叛军列阵三十六营,其中孙可望自率中军大营驻扎于龙华寺左边的山皋,其余各营则分列左右两侧,形同连珠,军容甚盛。
见此情景,定国忍不住泣涕言道:“国家倾颓至此,皆是吾等兄弟之过矣!而兄长违背当初盟誓,至今执迷不悟,不思悔改,将来岂能善终?”
文秀亦是一声长叹,向定国提议道:“现秦军数倍于我,滇都城内又有王尚礼等秦王旧部以为内应,若王自奇再引兵从永昌而下,滇都将腹背受敌,不战自溃也!当今之计,不如避其锋芒,尽早护送陛下离开滇都,远走交趾,或可自保矣!”
定国心中虽然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但还是慨然言道:“三弟莫作此想,交趾兵亦不少,而我军不过两三万人,且带有家口,如何能往?今陛下孤危,全仗你我二人协力御敌,若吾等未战先怯,岂不是自丧锐气,又如何能够鼓舞全军?事已至此,惟有拼死一战!依我看来,秦王麾下将士并非全都想要造反,大多都是被迫裹挟于其中,故而此仗还有很大变数,未必定是他胜我败!”
听了定国的一番言语,文秀心绪稍定,于是问道:“话虽如此,但毕竟敌众我寡,二哥可有破敌良策?”
定国环视一眼城外,思忖了许久方才说道:“惟有以拖待变,静观时局!我等可在曲靖城外添设一道木城,摆出死守的架势,如此一来即可以震慑敌军,亦能够鼓舞全军士气!”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文秀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得点了点头,无奈地说道。
此时双方营寨相距只有三十里,孙可望见对面定国仅有数万人马,布列三营,兵力相差极其悬殊,心中不由大喜,立刻督率叛军全线压上,日夜于寨前索战。然而在定国的严令下,各营皆禁闭寨门,坚守不出。
孙可望大怒,遂命先锋马宝领兵攻寨,马宝虽然不愿与定国为敌,奈何孙可望亲临战阵,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率军来攻。然而尽管明军仅有三座营寨,却是以掎角之势排开,互为支援,叛军一连强攻了好几次,皆被明军乱箭给射了回去。
孙可望一时找不到破阵之法,只得暂且罢兵,两军于是在交水两岸相峙了下来。虽说暂时击退了叛军的攻势,但孙可望兵多势众,再这么打下去恐怕终将以卵击石。想到这些,守寨明军将士皆面露惧色,人心浮动。
恰在此时,白文选以视察前线为名,簧夜单骑离营,直奔曲靖。由于白文选是军中主将,值守寨门的参将程万里不敢阻拦,放任其扬尘而去,直到白文选走远,这才匆匆赶往中军大营,急报孙可望知晓。
就在城外鸡飞狗跳之时,曲靖城内却是异常静谧。夜深人静,定国独自一人靠坐在书房太师椅上,后花园池塘中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更是无端为定国此时的心情平添了几分阴郁。在摇曳的烛光中,定国双眸紧锁,思绪亦随着大脑深处的记忆不胫而走,仿佛回到了永历元年那个春意盎然的四月。
那时候,大西军方才刚刚进入昆明,一日夜里兄弟四人把酒言欢,喝得是脸红耳热方才尽兴散去。定国更是酩酊大醉,在文秀和能奇的左右搀扶下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府中。
在喝完香莲送来的醒酒汤后,三人并排躺在书房的卧榻之上,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定国酒劲稍退,一时却是心绪难平,忍不住愤然对身旁的两位兄弟言道:“大丈夫不图建功立业,留名于史册,而为贼寇苟且偷生于世,可乎?”
没等文秀和能奇答话,定国已然从榻上坐了起来,旋即解袍露背,对着能奇说道:“四弟,你且去替我把匕首取来!”
“好端端的拿那玩意作甚?二哥,如今形势渐好,你可不要想不开啊!”能奇一脸困惑地问道。
定国却是笑骂一声:“让你拿你就拿,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能奇吐了吐舌头,连忙从榻上下来,走到书架旁,小心翼翼地将定国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捧了过来。定国伸手接过匕首,然后递至文秀手中,郑重其事地说道:“三弟,在咱们兄弟四人中,也就数你写得一手好字!你且用匕首在我背上刻上‘尽忠报国’四个字吧!”
可等了老半天,文秀却是手执匕首久久不敢动手,定国忍不住回头奇怪地问道:“三弟,你这是怎么了?”
文秀一把抹去额上的汗珠,为难地说道:“这一刀刀刻下去,我怕二哥你耐不住疼痛。”
定国听后不禁皱了皱眉:“我李定国死且不惧,怕甚疼痛?别犹豫了,赶紧动手吧!”
文秀强敛心神,微微点了点头:“既如此,我可就大胆动手了!”
当锋利的匕首接触到肌肤的一瞬间,只见定国后背肌肉突然一耸,文秀连忙把手止住,又劝了一句:“二哥,我看还是算了吧!”
定国却是毅然决然地说道:“不要多言,赶紧刻字吧!”
文秀无奈,只得握紧匕首咬牙刻了下去,每刻上一刀,定国的肌肉便是一耸,随着血水顺着伤口渗出皮层,豆大的汗珠也跟着从定国的额上直往下掉,但定国还是强忍住疼痛,不让自己发出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文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了,刻完了!”
定国于是直起身,轻轻拂去额上的汗珠,扭头对着能奇说道:“四弟,你且去灶房取些醋来,于砚台上以醋研墨,再将醋墨均匀涂在字上,便能够永不褪色了。”
能奇忙不迭地答应一声,匆匆从灶房取来一小碗醋水,旋即按照定国的吩咐,研好墨汁,然后小心翼翼地涂在了定国后背的刻字之上。
“哐当!”剧烈的撞门声,瞬间打断了定国的思绪,把他从记忆中拉回现实,定国抬头一看,却是文秀闯了进来。
只见文秀快步走到定国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二哥,白文选来了!”
陡然听到白文选的名字,定国不由大吃一惊,连忙起身与文秀一起赶去了前厅。
见定国与文秀从外面进来,白文选来不及寒暄便焦急地说道:“晋王,蜀王!末将与马宝、马进忠、马惟兴等诸将已俱有约,此时宜速速出兵,稍有迟疑,则事机必露,断不可为矣!”
尽管白文选言辞恳切,可定国和文秀念及白文选上次奉命去往贵阳,竟整整失踪了数月,音讯全无,故对其来意依旧存有戒心,担心这是孙可望设下的反间之计。
见二王犹豫不决,白文选不由心急如焚:“若再迟疑,则我辈死无葬身之地矣!末将若有一字一句诳骗皇上、有负国家者,当死于万箭之下!事不宜迟,末将当先赴阵前!”
说罢,也不等定国与文秀表态,白文选已然匆匆转身离开了行辕,上马飞奔出城而去。
回头再说孙可望,正当他躺在榻上做着美梦的时候,忽有中军来到帐前,隔着帐帘低声禀报道:“国主大事不好了!征逆招讨大将军不知何故,竟单骑奔往曲靖去了!”
孙可望听后,大叫一声不好,顿时从榻上惊起。大战在即,白文选身为主帅,总统诸军,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值此关键时刻,他却半夜跑去了敌方大营,到底意欲何为?孙可望心中越想越怕,急忙召集各营诸将,商议退兵事宜。
先锋马宝由于担心就此回黔,拖延日久密谋之事恐遭泄露,忍不住高声大喝道:“国主!我众十倍于彼,纵使一人离去,何足轻重?事已至此,岂能因一人之故而废大事乎?”
马宝的这一声大喝让孙可望心中大为振奋,当即断了撤军的念头,毕竟扯旗造反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此次入滇兴师动众,十万貔貅浩浩荡荡席卷而来,怎能因为区区一个白文选的失踪便偃旗息鼓,草草收兵?这事若传扬出去,他孙国主定当被天下人笑掉大牙。
还没等孙可望开口说话,汉川侯张胜已然迫不及待地跟着大吼一声道:“国主毋忧,末将一人足以擒李定国于军前矣!”
见诸将求战心切,纷纷附和,丝毫没有受到白文选失踪之事的影响,孙可望这才放下心来,忍不住夸奖道:“好啊!若是诸位皆是如此,孤复何忧?”
随即,孙可望又对张胜吩咐道:“对岸列阵三营,可见昆明兵马已然尽出,后方必定空虚,汝可率武大定、马宝,选精骑七千,连夜自嵩林上方走小路,出寻甸、嵩明,袭取兔儿关,直奔昆明!城中有王尚礼、龚彝为汝内应,定能弹指而下。李、刘二逆一旦得知家口已失,必将不战而走也!”
张胜、武大定、马宝三人于是大步出列,由张胜伸手接过令牌,旋即转身离开大帐,返回各自营中准备去了。
为了让张胜他们有更加充裕的时间奔袭昆明,孙可望又派出使者前往曲靖,与定国约定,待三日之后再行决战。至于白文选,尽管孙可望觉得他形迹可疑,有通敌的嫌疑,但其迟没有归来,也是无可奈何。不过孙可望转念又一想,自己兵多将广的确也不差他白文选一个人,故而并没有将此事太放在心上,当即返回后帐继续睡觉去了。
却说马宝在回到自己的营中,立刻提笔写下一封密信,命心腹即刻送往曲靖面呈定国。
信曰:“胜等已领精兵七千往袭云南,云南若破,则事不可为。必须明日决战,迟则无及矣。”
才刚将书信送出,就有张胜派人前来催促,为了拖延时间,马宝遂谎称军械战马尚未备齐,迟迟不肯出发。
至于定国,在听了白文选之言后,不久又接到马宝派人送来的书信。见两路来说,皆为此事,定国自是不再怀疑,当机立断,命许以隆连夜赶回滇都,通知靳统武和沐天波加强城防,同时传令各营于次日拂晓拔寨而出,提前与孙可望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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