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此生不见

    谢无猗目力出众,就算长时间不下水也不会数错骸骨。花飞渡潜入海中,游到谢无猗所说的沉船位置,仔细一看果然不好。

    就在刚才谢无猗翻找证据时,原本用尸骨船骸压住的水下漩涡被触动,漩涡的吸力巨大,导致头骨被吸入,中间的坑也越来越深。

    如果只有漩涡倒问题不大,只要他们的商船不靠近就行。花飞渡绕进断裂的船舱,发现不光是水下漩涡,船板断裂处明显是凝胶粘过的,船底的沙堆里还半埋着一个尚未锈蚀的盒子。

    花飞渡的眼睛骤然瞪大。

    这是……灵机?

    玄柔先生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萧爻的船上?

    常见的灵机盒与江南庄中的相似,以数字作为密码。但眼前这个盒子显然被改装过,只用一根细纹铜棍卡住开口,也就是说拔掉铜棍就能开启机关。

    而现在,灵机盒的铜棍已经在漩涡的扰动下脱落,盒口“噗噗”地冒着气泡,应该是包裹炸药的特制外壳正在迅速溶化。

    花飞渡大惊,忙补了两口气,上前想要封死灵机盒。可她不懂原理,灵机盒一旦开启就没法复原。花飞渡急得浑身直冒汗,看气泡的速度,她最多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了。

    如果把盒子埋在沙堆中呢?

    花飞渡小心地掂了掂盒子,心都快凉了。虽然水下会影响人的判断,但以这个灵机盒的重量,沙堆不够深,就算埋起来,炸翻十丈以内的船只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抓起细纹铜棍,迅速上浮到海面,“殿下,丫头,你们快把船划远一点,越远越好,上面的水流干扰我的视线了。”

    谢无猗站在甲板上,自然辨不清花飞渡脸上是海水还是泪水。她还是像往常那样叮嘱她小心,花飞渡摆摆手,深深地把她的样子刻在心底。

    对,远一点,远一点好。

    就像她们之间的距离一样,注定会越来越远,好在她身边还有携手同行的人。

    燕王殿下,拜托你了。

    花飞渡返回船骸处,灵机盒已经被团团白雾包裹住。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花飞渡拔出匕首,切开船底有凝胶的一角。而后,她解下腰里的麻绳,把船木和细纹铜棍牢牢拴住,一端固定在锁链上。

    有了这些东西,谢无猗肯定能想明白沉船的原因。

    做完这一切,花飞渡吸干气囊里最后一口气,狠拽了三次铁链,在对方开始用力后,她抱起灵机盒,头也不回地朝反方向游去。

    萧惟和谢无猗的船应该已经划开了十几丈,只要她再努力一点,爆炸就不会波及到他们了。

    花飞渡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打着水,气息耗尽,她的胸口堵得难受。花飞渡咬破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再坚持一下。

    他们已陷死局,用身体充当屏障,这是她能为谢无猗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眼前突然腾起一簇明亮灼目的火光,隔着翻涌的海浪和呼啸的风暴,花飞渡却清晰地听见了谢无猗撕心裂肺的呼喊。

    “花娘!”

    陪伴了她十八年的丫头啊……

    对不住,说好跟你一辈子的,花娘要食言了。

    还好,还好,你最后看到的花娘是笑着的。

    还有七哥,我们来生再见吧……

    电光石火之后,花飞渡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爆炸声撕裂劲风黑云,海浪的震荡一直从数十丈外蔓延到船身,谢无猗跪在甲板上,大脑一片空白。直至水面上晕开刺目的血红,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不,这不可能!

    “花娘!”

    谢无猗嘶声大吼,翻身就要跳海。萧惟眼疾手快,一把箍住她的腰。

    “小猗!”

    “放开我!”谢无猗拼命挣扎,“我要去找花娘,花娘在等我呢!”

    “小猗你看着我!”

    萧惟搬过她的脸,强迫谢无猗和自己对视。谢无猗眼中满是哀恸和茫然,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船身剧烈地摇摆,她连萧惟的面容都辨不清。

    很快,谢无猗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她瘫软在萧惟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你找到了你兄长,我娘还在水里啊……”

    可她分明知道,花飞渡回不来了。

    那个把她养大,教她一身本领的花娘,再也回不来了……

    天色骤暗,雷电齐鸣,暴雨倾盆而下。

    萧惟紧紧抱着谢无猗,忽然,一阵恶心袭来,他的心狂跳不止,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萧惟身子一歪,搂着谢无猗倒在甲板上。

    怎么回事?

    他明明不晕船的啊!

    “殿下!”祥子捂着胸口东倒西歪地爬过来,“这是‘海怒’,是神明发怒了,我们得赶快撤出虬窟湾,否则就只能等死了!”

    祥子做过船工最讲口彩,如今连他都这么说,萧惟便觉得不好。伴随着祥子的话,靠近围栏的侍卫站立不稳,纷纷跌进了大海。

    风暴掀起数尺海浪,在狂风疾雨中,他们的船宛如蝼蚁。

    “都抓紧桅杆!”

    萧惟扯着嗓子高声下令,可周围人的手脚也完全不听使唤,内力稍弱的人已经开始吐血,连成慨都抱头呕吐起来。萧惟勉强维持住身形,不料谢无猗的脊背重重一悸,从他的怀抱中脱出,径直滚向甲板另一边。

    “王妃!”

    “小猗!”

    萧惟话音未落,船舱下猛然传出木板断裂的声音。紧接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整个船舱崩裂开来。

    有人炸船!

    萧惟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没来得及抓住就坠入了水中。

    海水以商船爆炸点为中心,形成直冲天柱的巨浪。船身解体,碎片被水下凶猛的暗流搅得四下飞窜,偏偏残存的船骸还在燃烧,整个虬窟湾沦为人间地狱。

    再次被水吞没,萧惟心底升起克制不住的恐惧,本以为已经抹除的十四岁的噩梦重新席卷。萧惟的第一个念头是谢无猗去哪了,第二个是想问谁要害他,可再后来,他就无法思考了。

    一边是飞旋的冰流,一边是爆炸的热流,萧惟无力泅水,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下沉。意识渐次模糊,他的耳边全是闷闷的咕噜噜的水声。

    朦胧间,萧惟想起了那个梦。

    看来不是萧婺要死,而是他快死了。

    细纹铜棍和船木扎得胸口生疼,萧惟眼前蓦地浮现出江南庄的“小梅丛”尖刀阵,还有上面一撇很轻的“匕”字标记。他灵光一现,如果,那一撇是伪装,实际是“乚”呢?

    卢云谏的死士,不正是带有这个标记吗?

    他调换萧爻的船,让船队在虬窟湾沉没,从而顺利除掉了稳坐东宫的嫡长子。

    萧惟浑浑噩噩地皱起眉头,他拨开眼前张牙舞爪的卢云谏,想往下再看一层,果然就看见熟悉江南庄的褚瀚被灭口,看到平麟苑中对他下死手的刺客,还有先帝驾崩那日闯入宫禁窥伺的邓易细作。

    不对,都不对……

    萧惟胡乱地挥着手,画面终于来到大婚第二日萧婺来探望淑妃那一幕。萧惟看见萧婺提着食盒,从盒盖封口处拔下一根精致的细纹铜棍,盒盖一层一层自动打开,然后,食盒爆炸——

    两根细纹铜棍奇迹般地重合在一起。

    是这样啊……

    萧惟解决登闻鼓案,识破《仕林录》的阴谋,捏住了卢云谏的死穴,他们当然要费尽心力置他于死地。

    和萧爻一样,他这艘船上也藏了他们的人。

    萧惟恍然,除了凝胶还有炸药,原来一直以来和红鹰勾结的人不是萧豫,而是……

    处处关心他照顾他,看上去最神经大条的三哥——

    萧婺。

    “婺”为女宿,星群的形状正与“乚”字相似。

    那不是梦,那把剑刺死的不是谢无猗,而是威胁到他的弟弟啊……

    眼看就要彻底沉入深渊,冥冥之中,萧惟感觉到一双纤细有力的手环住他的胸膛,带着熟悉的温度将他向上托起。

    小猗,是你吗?

    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萧惟本能地抓住手边的浮木爬上去,咳了许久才勉强睁开双眼。此时,谢无猗也已站在浮木的另一端,帮他维持住平衡。

    萧惟刚要唤她的名字,目光却定在她的头顶,一动不动。

    见萧惟表情有异,谢无猗忙取下发髻上的白玉簪,手指不由一颤。

    她的簪子在水下受到撞击裂开了,在半边白玉的包拢中,赫然露出了隐藏的……青色翙文簪。

    谢无猗眉头抖动了两下,便把簪子插了回去,盯着萧惟一言不发。

    “你……”

    萧惟说不下去了,谢无猗这支簪子从不离身,他从前一直以为是乔椿或花弥留给她的,可他现在看到的是什么?她是红鹰的人?

    一些不合时宜的片段挤进萧惟的脑海,蚕食着他的理智。

    平麟苑中,当他找到奄奄一息的她时,她身旁的刺客盯着凤髓伞,轻声说了一句“青鸾”。

    后来在二狼山,她骗两个红鹰手下为她做事,若非有实证,红鹰怎会轻易相信她?

    数日前质问吕姜后,她还埋在他胸前,问道如果她也骗了他呢。

    ……

    许多事都有迹可循,无论走到哪里,他们头顶都笼罩着红鹰的阴影,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

    可一路走来,他们的信任早已到了生死相托的境地,甚至就在两天前他们还依偎着彼此吐露爱意,进行着世间最亲密的举动,难道一切都是假的吗?

    不,萧惟浑身颤抖,一定是他错疑了她!

    谢无猗清高不群,岂能与红鹰为伍,与萧婺为伍?

    萧惟瘫软着趴在浮木边,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封达早不知被炸到哪去了,成慨等人尚在水中挣扎,豆大的雨点砸得他面颊生疼,然而萧惟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子,这个他深爱的女子,此刻的眼神冰冷得像个陌生人。

    “你是……青鸾?是你炸了船?”

    谢无猗站得笔直,眼眉微垂,睫毛三三两两地粘在一起,没承认也没否认。

    “小猗,”萧惟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有苦衷啊?你在冒充青鸾对不对?你有麻烦可以告诉我,我和你一起——”

    “没有。”

    萧惟好不容易抓住的希望被短短的两个字击碎了。

    破损的素衣紧紧贴在谢无猗身上,深紫色的披风傲然纷飞,萧惟看着悬在她腰间清泠泠的玉佩,看着他亲手雕琢的礼物,仿佛在看一场笑话。

    他曾无数次被人背叛过,但萧惟从没想过谢无猗也会骗他。愿赌服输……呵,他真是输得太彻底了。

    一时间,萧惟万念俱灰。他什么都不想问,不露出半分软弱的表情便是他最后的尊严了。

    谢无猗忽然直视萧惟,眸光微闪,“萧爻海难的证据都收好了吗?”

    萧惟红着眼睛,冷冷反问道:“你想夺回去吗?”

    谢无猗的左手小指略动了动,往前走了一小步。浮木剧烈地摇摆起来,萧惟当即握紧双拳,哪怕知道自己打不赢,他也要死在拼命的路上。

    那道一直凝望她的目光,至此不再灼热,不再温柔。

    谢无猗停下来,散落的头发在狂风中飞舞,遮住了她眼中所有的情绪。很快,她拨开乱发,轻声对萧惟道:

    “殿下,活下去,找我报仇吧。”

    说罢,谢无猗拢起披风,一个旋身踩翻了浮木。苦涩的海水再次涌入肺腑,萧惟却不再挣扎。

    算了,就这样吧,既然所有人都想让他死,那他就如他们的愿。

    可就在萧惟闭上眼睛时,那双他念想过千百遍的手再次触碰到他,把空了一半的气囊按在他的口鼻上。

    萧惟忙去扯开,他不稀罕她的施舍,可谢无猗却依然坚定不移地抱住了他。她紧贴他的背停息片刻,示意他不要动,而后只用左手用力一推——

    水浪湍急,力量消失。萧惟下意识回头,却只看见模糊的影子飘然坠落,离他越来越远。

    萧惟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在刚才二人入水的同一刻,海面上万箭齐发,直把浮木射得四分五裂。

    不过弹指之间,一个浪头打来,湮灭了所有踪迹。(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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