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决鼻村谢九娘的小院,时间也回退到花飞渡送谢九娘去麓州的那天。
谢无猗手执凤髓伞,对身受重伤的缇江冰冷道:“身为青鸾主,竟然背叛红鹰,还帮助其他叛徒逃走,简直罪不容诛!”
缇江微微笑着,毫不示弱道:“真可怜,你不过是个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走狗!”
谢无猗大怒,挥起凤髓刺入缇江的胸口。血花绽开,缇江眉心颤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她用最后的力气问道:“你……是谁?”
我是鸾九。
缇江还没有得到回答,谢无猗眼前的画面便骤然扭曲,等再看清时她已经站在了皇宫门口。彼时阿特罗牌的风波已经平息,沈知潼安排的赏景刚刚散场,缇舟主动找到了谢无猗。
“王妃啊,想必你已经知道在下是谁了吧?”
谢无猗“哼”了一声,懒洋洋地笑了,“若不是一定要让我知道你是谁,大宗伯何必用‘缇舟’这个名字呢?”
缇舟打量着谢无猗寡淡的面容,目光微变,“所以是你杀了缇江?”
谢无猗唇角翘了翘,斜睨着缇舟。缇舟果然意外,小声喃喃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乔蔚可不会杀自己的师父……”
我是鸾九。
她轻蔑一笑:“等你找到缇江的尸体,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繁杂的思绪归于沉寂,这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过往。迷迷糊糊中,谢无猗听见无数个声音不停地追问她: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好吵啊。
鸾九,鸾九,都说了我是鸾九!
谢无猗下意识呻吟起来,那些魔音便识相地离开了,只有一个轻柔的声音环绕着她,冥冥梵唱。
“你是玄柔先生的希望,千万不能辜负他……”
天气好像越来越热了,热到连叮叮当当的水珠都不能消减她身上的燥痒。谢无猗任由脑海中的冲动牵引着向前跑,而后一脚踩空,从悬崖跌落。
她猛地惊醒,又立即被阳光刺得双目剧痛。谢无猗闭上眼睛缓了一会,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艘平缓行驶的小船上,浑身又痛又麻,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不会吧,在虬窟湾折腾了一阵,病就这么重了?
一想到“虬窟湾”三个字,谢无猗的心猛然抽搐,恍若隔世的记忆飞溅,心口的疼痛盖过了所有感官。
本就是一场豪赌,是她骗了萧惟,他肯定恨死她了。
如果他能活着,这样也未尝不可。
还有花飞渡,幸好啊,她到最后都不知道她丑陋的阴晦的身份。
……
等适应了光亮,谢无猗想翻身坐起,右臂却还是动不了。她尝试勾了勾手指,骨头像是被剥离了一样,钻心的疼痛逼得她不得不放弃。谢无猗心中“咯噔”一声——
日月沉终究是发作了。
谢无猗慢慢睁开眼,阴翳散去,船头正坐着一个人影。她皱了皱眉,“殿下?”
“您说的是哪位殿下呀?”
那人笑嘻嘻地回过头,谢无猗喉头发梗,与她同乘一条船的竟然是封达。
很快,她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大婚那日,淑妃烁金蛊发作,已知叶娘是在出宫送贺礼时拿的毒药,那么她来到燕王府,除了和萧惟说过话,就是与封达交接了贺礼。
刘氏当街敲响登闻鼓指证萧惟杀人时,封达恰好赶到并掉落了燕王府的令牌,这才让萧惟被书生当众指认,卷入舆论风波。
再有此次刚到邛川那晚,封达曾秘密消失了一段时间;虬窟湾出海时,也是封达检查的船舱。
诸如此类的巧合还有很多,比如是封达找到了褚余风的死士名册,是他主动提起江南庄的“鬼庄”之说,又比如关在密牢里的魏娘子正是在封达和成慨换班时被灭了口……
原来封达就是一直潜伏在萧惟身边的,萧婺的卧底。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萧惟要是聪明点想到这一层,估计会伤心死吧。
谢无猗挪了挪位置,淡淡道:“哦,是自己人啊。”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这个见面礼怎么样?”封达依旧调皮地眨眨眼,“哎呀,现在我是该称呼您王妃还是九夫人呢?”
谢无猗没接封达的话,转而问道:“我们这是准备去哪?”
想套话?没那么容易呀。
封达划着船,绘声绘色地讲道:“五天前在下炸了船,不想九夫人在水中脱了力,在下就顺手把您捞上来了。我们现在在毕安境内,在下奉主上之命送九夫人一程,不过您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哦。”
她已经睡了五天了吗?
谢无猗转头看了眼航向,他们确实在往东北方的毕安国前进。她想了想,又问:“我的凤髓呢?”
封达听了不觉讶异,“九夫人不关心燕王,反而先关心起一把伞来了?”他咂着嘴,把桨一放,悠哉悠哉地盘腿坐在船边,“那天的风暴有多厉害您又不是没看见,捞人都费劲,谁还会关注没什么用的物件呢?”
谢无猗歪过头,静静地看着碧海蓝天,看着水面上轻盈跳动的阳光。
——一如那夜炫目的荧蓝。
短暂的沉默过后,封达带着遗憾又兴奋的语调凑到谢无猗脸边,盯着她深不见底的瞳眸道:
“萧惟死了。”
谢无猗隐在身侧的左手小指微微勾起,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连气息都不曾乱半分。封达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讪笑道:“这么淡定,果然是要当青鸾主的人,玄柔先生的眼光不错。”
说着,封达重新抓起船桨,努力划了起来。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谢无猗几乎痉挛的小指直抵掌心,许久都没有松开。
海上漂流的日子太难熬,再加上里里外外的伤,谢无猗只能躺着一动不动。而且她脑子里很乱,连睡一觉都做不到。
强自捱过两个时辰,小船终于靠了岸。
谢无猗支撑着坐起身,一眼就瞧见了在岸边等候的那个鹰钩鼻男人。
也对,萧惟是让朱雀堂盯着纪氏当铺,可若连封达都是萧婺的人,纪二钱被放走也在意料之中。
萧婺和红鹰合作,此人应当是一条无人知晓的暗线。
谢无猗站在船上,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别来无恙啊。”
“拜见九夫人。”纪二钱恭恭敬敬地对谢无猗行过红鹰内部的礼,转而对封达笑道,“多谢阁下帮忙救回九夫人,玄柔先生和丹凤主都会感激你的。”
“纪先生客气。”封达笑吟吟地回礼,“在下先走了,会替您向殿下问好的。”
纪二钱亲自搀扶谢无猗下船,又把她塞进一辆青灰色的马车。谢无猗才刚坐好,纪二钱抬手点住她的穴道,“知道九夫人受了伤,但这是规矩,委屈您了。”
红鹰的基地向来隐秘,谢无猗本打算借这个时机调养心脉,忽地想起一事,忙故意放重了呼吸。纪二钱很快察觉,他掀开车帘解开谢无猗的穴。
“九夫人有事?”
他果然有功夫。
谢无猗试探出结果,便直起脖子,语气格外平淡,“随便问问,萧爻的沉船上是不是放了灵机盒?”
纪二钱失笑,“在下以为九夫人知道?”
“我又不是丹凤主,哪里知道那么多机密?”谢无猗的瞳孔漆黑如夜,能藏住所有心绪,好像她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再说,这个任务又不是我执行的。”
有道理。
纪二钱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许是谢无猗虚弱的样子让他心情愉悦,纪二钱便多说了两句:“是齐王殿下在普通的灵机盒上稍作改动,用铜棍取代密码,这样更容易开启。九夫人知道,灵机盒的密封性极好,只要不遇烈火就可以保存五年以上……”
话说到一半,谢无猗已经昏昏沉沉地靠在了马车壁上。纪二钱撇撇嘴,重新点了她的穴就去驾马车了。
谢无猗身上不能动,神思也有些混沌,不过纪二钱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
有灵机盒保护,藏在萧爻船队中的炸药就很安全。萧婺大概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船底的凝胶没有导致沉船就开启机关。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虬窟湾水下只有一艘船的残骸,想来其他船只都被炸碎了。
不过,有狄虎作为内应,就算萧爻的船侥幸未爆炸,他也不能幸免。
渐渐地,谢无猗抵挡不住浓烈的困意,在彻底睡过去之前,她想到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萧惟到底明不明白萧爻是怎么死的呢……
再次醒过来时,谢无猗已经躺在一座山洞里了。周围聚着许多人,都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仿佛一群随时准备冲上来啃骨头的土狼。
谢无猗连忙起身,她才不要当被土狼盯上的兔子。可这回醒来,右臂酸麻无力不说,谢无猗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血脉都快爆裂了。
一个彪形大汉见她坐起,立马阴阳怪气道:“都说鸾九智谋无双,你这外出两年,第一年无人知道行踪,第二年忽然做出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壮举,不能说完成了一半任务,简直是一丁点都没完成啊!”
谢无猗看此人的身形和说话的语气,估计是资历比较老的鸿鹄部下属,空有一身蛮力却没脑子。
“就是就是!”另一个风骚美人笑眯眯点着谢无猗的肩头,“齐王殿下被流放到北境时,咱们的鸾九还在宫里乐呢!”
彪形大汉声如洪钟地附和,“而且还毁掉了我们不少重要据点。”
“十五哥说得对,”美人掩唇笑道,“没准呀她就不是鸾九,而是朝廷的鹰犬!真正的鸾九早就被她杀了……”
“妹妹言之有理!”
谢无猗被两人的一唱一和吵得头疼,冷冷打断道:“鸿十五,你是没长记性,学不会好好说话吗?还有小四六,不能出去执行任务是不是都快疯了?”
鸿十五是红鹰成立之初就在的前辈,因为性格过于莽直,连续两任丹凤主都不愿意让他出去惹祸,故而就把他当个老人养在了大本营。
至于惯会卖弄风情的鸿四六,一见英俊男人就走不动路,最严重的一次险些耽误了红鹰向大俞转移阵地的进度,现在也是空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二人的痛处被谢无猗一语道破,顿时息了声。旁边的人见谢无猗言辞依旧锋利,哪怕心里有同样的怀疑也不敢再挑明。
谢无猗扫视一周,继续寒声道:“如果我真是朝廷的人,你们就不会好端端站在这里了。”
鸿十五一听,顿时原地暴起,“我就说她不安好心!”
鸿四六拍了拍鸿十五,眼珠一转,“鸾九呀,不能怪兄弟姐妹们怀疑你,我们都打算问你的,说好的潜伏在燕王身边助齐王登基,怎么还把江南庄毁了呢?难道你不知道那是我们盟友的重要基地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任务是潜伏在燕王身边助齐王登基?”谢无猗反问道。此项任务极其机密,是丹凤主亲自写的命令,鸿四六居然能当众道破。
看鸿四六目光闪烁,谢无猗心下不禁冷笑。看来是丹凤主也不相信她,才让这两个愣头青当出头鸟质问她的。
不过那又怎样?
她的所有行为都可以解释。
“既然你们知道,我也不隐瞒,我最初接到的指令是以查案为名潜伏到燕王身边,不查案怎么坐实乔蔚的身份?”说起这两个字,谢无猗只觉得舌根发苦,她喘了口气,蔑笑道,“既然要找罪证,推罪给褚余风父子不是最省力的办法吗?”
鸿四六吃瘪,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谢无猗的眼神愈发锐利,“当时我还没收到后续有关齐王的计划,连‘盟友’是谁都不知道,才进江南庄去取人证和物证。难道小四六是在怪玄柔先生和丹凤主定下的规矩太死板,不应该让各个任务相互独立吗?”(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